在非洲大陆上,一个外界无法探测到的、具体位置不明的地方,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国家瓦坎达。和哈利波特中的魔法学校霍格沃茨一样,它也存在于现实之中,感知之外——如果不是其中一员,外人是无法看到它的。和霍格沃茨被魔法保护令不会魔法的人无法接近一样,瓦坎达由于拥有丰富的外星金属矿藏,发展出了领先世界的科技,他们用科技建立屏障,将自己隐藏起来。因此,瓦坎达成为了非洲大陆上唯一一个丝毫未受殖民历史影响的国家。而在世界上其他人看起来(电影中多次出现联合国的场景),瓦坎达是非洲最穷困贫瘠的地方之一。
这是电影《黑豹》中大部分故事发生的地方。作为漫画改编电影中的幻想,瓦坎达这个国家不仅在《黑豹》的故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也被寄托了更加丰富的含义:作为唯一一个没有殖民历史影响的非洲国家,瓦坎达的形象代表着一种乌托邦——这是一种建立在幻想的历史上的对于当下的重新想象。瓦坎达和很多现实中的非洲国家一样具有丰富的自然资源,它代表了非洲国家可能的发展潜力,这是由于殖民历史而不曾发生也不会发生的一种可能。《纽约客》的作者Jelani Cobb因此将其称为“救赎性的反神话”。
视觉:主流文化的非洲想象
在电影中,这种重写非洲殖民历史的乌托邦幻想,由一种泛非洲的非洲未来主义视觉元素表现。一个令美国观众称赞的细节是电影中所有黑人女性的头发都是自然发型(natural hair,指没有经过拉直处理的自然卷发),而在殖民历史和文化审美的影响下,黑人女性的自然卷发和卷发发型常常被认为不好看,或者不够“职业”或“正式”——近几年与此有关的争议便有美国女星赞达亚(Zendaya)2015年以卷发长辫的形象出席奥斯卡颁奖典礼,在奥斯卡的历史上是第一次,并引发了很大的争议,连2016年的美国体操奥运冠军西蒙·拜尔斯(Simone Biles)也被一些批评者认为发型不妥。1960年代开始,“黑人美丽”(Black is Beautiful)运动从美国发起,传播到南非等其他深受殖民影响的国家,呼吁各个种族的人们认可黑皮肤、黑眼睛和自然卷发的美,而不要以白皮肤、蓝眼睛和浅色直发为唯一的审美观。在这种文化背景下,《黑豹》中的黑人女性都保持自然卷发,并非小事。
另一方面,《黑豹》中泛非洲的视觉元素也被一些人批评为杂糅的美国想象。《华盛顿邮报》的加纳裔美国记者Karen Attiah与肯尼亚记者Larry Madowo讨论了非洲观众对于《黑豹》的观感,Madowo立即指出:“里面的口音乱七八糟!他们希望能够基于南非的科萨语(Xhosa)来讲话,但有的人听起来像尼日利亚口音,有的人听起来像乌干达人。”并且,瓦坎达人的服饰也是东拉西扯——从加纳的花纹到祖鲁的头巾,仿佛我们中国观众在美国电影中看到的“东方元素”的胡乱搭配一般。Madowo总结说:“至少可以说在电影中,瓦坎达是对非洲文化的一种模仿,归根结底仍是外人想象的非洲文化。”
肯尼亚记者Patrick Gathara也在他的文章中批评《黑豹》中的瓦坎达远非乌托邦,而与美国对于非洲的一贯想象差别不大。例如,瓦坎达拥有超乎想象的高科技,但仍是以部落为组织方式的社会政治结构,并且权力交替只能靠武力政变来完成。就连他们的高科技,也必须由近乎奇迹的“流星坠落”来解释,暗示着在美国主流文化的想象中,非洲国家再发达也无法不依靠外力,并且不可能发展出更加和平与稳定的政治文化。
反思:对激进历史的选择性忽视
虽然大部分故事都发生在瓦坎达,电影叙事开始的地方却是美国加州奥克兰——这正是美国历史上黑豹党成立的地方。黑豹党活跃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一个黑人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团体。漫画《黑豹》与黑豹党虽然名称只是凑巧相同,但都来自于美国民权运动催生的美国黑人的政治意识与对未来的激进想象。黑豹党有着激进的政治纲领,认为美国的政治和社会制度从根本上无法实现种族平等和所有人都不受压迫的平等社会,而必须联合世界上其他共产主义国家一起推动更加根本的改革;在实际运动中,他们一方面进行了大量的社群组织、开设免费诊所、为儿童提供早餐等具有乌托邦色彩的尝试,一方面主张黑人更加积极地用武力自卫,用武力对抗警察暴力,并最终以此达到美国黑人的政治自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黑豹党的政治主张——暴力反抗与跨国界的联合——也体现在了电影《黑豹》中——但是却是以超级英雄电影中的反派形象出现的。
在电影中,对于瓦坎达在世界其他国家的殖民历史和种族歧视现状中应该站什么样的位置,主角与反派有着不同的看法,而他们各自的看法,又是源于非洲国家瓦坎达与流散的美国非裔的矛盾,这构成了主角与反派的根本对立。主角"黑豹"特查拉(T'Challa)作为瓦坎达国王,代表着理想化的非洲自主,但是这种自主几百年来建立在孤立与隐藏之上。反派埃里克·基尔蒙格(Eric Killmonger)是从小在美国加州长大的瓦坎达裔,生活在贫穷与种族歧视的美国现实中,他对于瓦坎达有着复杂的感情。Ebony杂志的Jessica Bennett 指出:“几个世纪以来,非裔美国人的整个文化、语言、传统都被策略性地剥夺,这是美国黑人为了生存而必须承受的痛苦。Michael B. Jordan扮演的埃里克正是象征了这种文化孤立的苦难,而这种孤立则会导致对于文化传统的忽视甚至敌视。”他对主角"黑豹"说:"你的祖先在草原上,我的祖先在跨大西洋的运奴船上。"对于流散群体本身的认同和对于压迫历史的认同,使得他无法完全认同于没有压迫历史、甚至对压迫历史视而不见的瓦坎达;而从小听到的瓦坎达神话仍然塑造了他,构成了他对自我的理解,因此瓦坎达所代表的乌托邦又令他无法将自己与这里完全剥离。得知瓦坎达技术先进却不为人知,对于其他国家的殖民历史、对于曾经的奴隶制度和现在其他国家中对黑人的种族歧视视而不见,他深感愤怒,希望瓦坎达能够用先进的武器和技术来支持暴力抵抗。埃里克不愿在安全的屏障背后自我保存,他追求的是积极地发动武力对抗。
不过,由于商业电影的限制,这一对立并没有得到深入的探讨,而是很可惜地过早陷入了漫画改编超级英雄电影的好人与坏人泾渭分明的窠臼。埃里克所追求的武力对抗被强化,武力对抗作为手段所要实现的目的——跨大西洋的非裔人群的联合和对于种族歧视现状的武力干涉则被弱化了。在电影中,这再一次成为了简单的爱与和平战胜仇恨的简化剧情,而暴力作为推翻压迫的结构性暴力和通往乌托邦的手段,则被简化为仇恨与好斗。这与美国主流文化对于激进历史的选择性忽视是一脉相承的:暴力抵抗要么被描绘为毫无希望的悲壮,要么被描绘为纯粹的暴力破坏,要么则是干脆避而不谈。
虽然电影中给出了爱与和平与教育作为取代暴力的解放道路,但如果我们更深入地看待埃里克与其他角色的关系,电影也为埃里克所隐喻的历史上的通过暴力达成黑人解放的运动提供了一些批判视角。一方面,我们可以认为这是电影为了简化善恶对立,为了令埃里克的暴力抵抗看上去更加“邪恶”;但另一方面,埃里克所隐喻的历史暴力,的确有这些令人思索和反思之处。关于埃里克的第一个细节便是他的训练来自于美国,他从美国那里学习到如何发动政变和搅乱当地社会。这样,埃里克的“全世界黑人联合起来”的暴力反抗与来自于美国的通过政变夺权在电影中结合了起来,同时象征了被压迫者与压迫者,为他的暴力计划增添了复杂的层面。
细节:黑人解放运动对女权主义的敌意
另一个电影中十分引人注意的细节是黑人女性对于埃里克的抵抗——并且是以暴力抵抗。埃里克从一开始便不断杀掉或暴力威胁身边的黑人女性来达成目的。Karen Attiah在另一篇文章中指出:“埃里克·基尔蒙格和他的帝国主义愿景中,最为悲剧和骇人的一面便是他毫不犹豫地牺牲黑人女性。”1977年黑人女权主义的重要文献《康比河公社宣言》(Combahee River Collective Statement)中,作者们集中讨论了黑人解放运动中对于女权主义的敌意和对于黑人女性的进一步压迫。黑人解放运动中的很多人——包括男性和女性——都认为女权主义会分裂解放运动的阵营、转移重点,甚至挑起黑人男性与女性的内部斗争,从而消解运动的力量。而康比河公社的作者们则认为,对于性别压迫毫无反思、建立在压迫女性基础上的解放并不是真正的解放,也不可能达成,而黑人女性对于压迫的实际体验使得她们能够从自身经验出发,对压迫结构有更深更丰富的理解。然而,她们不断地被要求为了运动的团结而做出牺牲,这才是对于解放运动的伤害。在《黑豹》中,埃里克所象征的便是这样一种片面的暴力抵抗。在通过暴力政变而夺权的瓦坎达父权政体中,埃里克对于暴力抵抗的追求是无视身边女性,甚至是在自己需要的时候可以牺牲身边的女性。有意思的是,在电影中,女性也呈现了另一种暴力的可能性。国王卫队队长Okoye所带领的全女性卫队可能是观众们对于电影中的打戏最深的印象之一。Okoye从无条件保卫国王(夺权的国王也必须保卫)到在两位国王间做出选择,她的抵抗也是以暴力的形式达成的。
作为一部并没有脱离商业片套路的美国大片,《黑豹》的局限性和片面性都十分明显,然而它仍然显示出了主创人员对于非裔身份与暴力抵抗及其历史的一些认识,以及对于这些问题的复杂层面的一些探索。因此,对于美国非裔人群的历史的了解,以及对于殖民历史和文化的了解,也会丰富我们对于这部电影的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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