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丈夫跑后,麻妹几乎用尽所有气力养活自己和两个儿子。
就像大儿子写的作文那样,“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我妈是水泥做的,又朴素又坚强,天塌下来我妈先顶着。”
***01***
天塌下来那年,麻妹二十八岁,小儿子还没断奶,丈夫吕斌又找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留下一封信,从他们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了。
之前这样的情况也发生过好几次,一般两三个月后吕斌会自己回来,认错,求饶,和好。
但这次不同,对方是个有夫之妇,两人跑后,再没任何消息。
对方丈夫来闹过,两个孩子吓得不敢动,吕斌爸妈躲在房里不出来。
麻妹咬咬牙,坐在门口楼梯哭,说自己老公不知生死,定是被他们家夫妻合谋害了,要他们家偿命。
对方丈夫怕被讹上,落荒而逃。
麻妹擦了擦汗,一回头,对上了大儿子吕丰大人一样复杂沉重的目光,她要解释,又不知该从哪里解释:“你爸爸他,他————”
“我知道,他不要我们了。”吕丰说话的口吻,沉着到几乎冷漠,麻妹心一酸,紧紧抱住了他。
几乎所有人都劝麻妹把儿子留在吕家,然后离开,包括吕斌爸妈。
吕斌爸妈说,吕斌这小子没救了,不能耽搁了麻妹,放下孙子,趁年轻,赶紧另外找人。
麻妹犹豫要不要走,吕斌爸妈都有退休金,应该能养活两个孙子。
她已经没奶了,小儿子喝饱了米糊,睡得沉沉的,什么也不懂;读学前班的吕丰却意识到了什么,拉住麻妹的手,喊她千万别丢下自己,就算要饭,他也跟着一起走。
望着哭得鼻涕糊了一脸的大儿子,麻妹心疼极了,一把抱住吕丰,说:“不走,妈不走!”
吕丰还是放心不下,他不肯去幼儿园,守着麻妹,跟前跟后,就连睡觉也紧紧拉住她一只手不放,谁说也不听。
麻妹怜惜他的过分不安,用言语用行动逐渐化解他的心头忐忑。
屋漏偏逢连夜雨,吕斌爸爸担心儿子,心神恍惚,摔下楼梯,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钱花了不少,人一天比一天衰弱。
送饭时,麻妹听到吕斌妈跟老伴商量:“咱们回家?儿子不成器,好歹给孙子留点活命钱,要不谁肯留下来守着?”
吕斌爸还未说话,麻妹冲进去,说该花就花,老人家攒了大半辈子的钱,不就留着养老救命用吗?养孩子的钱,她自己能赚!
***02***
麻妹结婚前是手套厂的缝纫工,手脚麻利,深得老板娘器重。
这回她去找老板娘,搬一台手套缝纫机回家,每月计件。
老板娘知道她家情况,不收押金,直接吩咐工人开车把缝纫机和材料都搬到了她家里。
小儿子还小,没幼儿园收,坐着学步车,在缝纫机附近滑来滑去,饥渴或者拉裤子了就嚎一声。
麻妹拿出昔日的劲头来,除了买菜做饭及往医院送一日三餐外,几乎都坐在缝纫机前,一日断断续续下来,缝好的手套一打一打堆在旁边。
吕丰放学回家,乖巧地替她捶捶背,倒一杯开水,然后带弟弟玩。
“作业写完没?功课要紧!”
吕丰响亮地回答:“早写完了,在班里就写完了!”
她不相信,亲自打开他的书包检查,的确都写完了,但字迹潦草,比以前差多了。
她指出毛病,吕丰反驳,说做完就好了,老师检查都没说什么。
她抓起一沓碎布条,打在他手臂上,嗖嗖嗖三下,问:“知道错了没?”
吕丰红着眼睛,低声说错了。
“哪里错了!”
吕丰不说话,小儿子倒吓哭了。
吕丰抱着弟弟,轻轻拍他的背,示意弟弟安静。
麻妹打电话给吕丰班主任,说吕丰最近作业不够认真,希望老师批改时严厉一些,别让他偷懒,小时偷懒,进了小学,怎么跟得上别人?
偷懒两个字,深深刺痛了吕丰,他拖着弟弟,噔噔离开了客厅。
临走那一瞬间,麻妹看见了他夺眶而出的泪水,然而,她不能心软。
***03***
第一个月,麻妹赚了一千三百块,钱不多,但钱在手上,她有了几分底气,前路不再是茫茫江水,而是有船有桨,可以载得动她和儿子。
吕斌爸情况大为好转,回家调养,回家没多久就发脾气,说缝纫机吵,灰尘又多,没病都变有病了。
麻妹突然想到小儿子,小儿子这些天不断咳嗽,打喷嚏,量体温,正常,喝川贝雪梨汤、吃蒸橙子都没用,难道也是因为手套缝纫时飞扬的绒毛灰尘?
她带小儿子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过敏性鼻炎。
手套缝纫自然不能再继续,她请人把缝纫机及剩余的皮料送回手套厂。老板娘叹息说她本是一把好手,要是没吕家的拖累,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他们不是拖累,而是我的儿子,正因为有他们,再辛苦我咬咬牙也撑下去了。”她认认真真地解释。
她另接了珠子回家勾珠子手袋,怕小儿子不懂事玩珠子吞了下去,小心防范着。
但一次她上厕所出来,发现吕丰学着自己的模样钩手袋,而小儿子在旁边玩珠子,不由魂都吓飞了,扑过去问小儿子有没吃珠子,他摇头,递给她满手珠子。
吕丰因为没看好弟弟,满脸愧疚,让麻妹打自己。麻妹真的想打一顿,但想了想,巴掌到底没打下去,说他也是好心,自己知道的。
吕丰抓过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打。
麻妹抱着他,他哭着喊:
“都是那个男人害的!要不你、弟弟,都不用受这样的苦!”
麻妹泪水也湿了眼眶。
她其实已经压制着自己很久没去想那个抛弃他们母子的男人了,只有这样,她才能一个劲往前冲。
凌晨,小儿子睡觉时发出奇怪的声音,摸着鼻子嗷嗷哭。她想起珠子,赶紧带孩子去医院。
吕丰也醒了,非要跟着,说帮忙哄哄弟弟。
等取出珠子,天已蒙蒙亮,街边小食店一间间亮着灯光,映出店主忙碌的身影。
“吃馄饨去!”麻妹大方地说。
大馄饨六块,小馄饨四块,吕丰要了一碗三块钱的馄饨面,馄饨只有寥寥几个,甚至盖不满一层。
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到让麻妹心酸,她一低头,眼泪簌簌落入碗中。
她本来说靠自己双手赚钱养活孩子的,但真的太难太难了。
“妈,你别哭,等我长大了赚了钱,天天给你卖馄饨吃!”吕丰安慰她,笨拙而羞涩。
“嗯,妈等着!妈妈也会努力赚钱,下次请你吃大馄饨!”
***04***
吕斌爸妈知道经过后,把麻妹骂了一顿,问她是不是嫌两个孩子麻烦,有意害死一个。
麻妹气得浑身发抖,嘴唇也发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自认对得住天地良心对得住他们吕家,他们吕家却一次又一次对不住她。
吕丰像疯了似的冲到吕斌爸前,质问他们凭什么欺负自己妈妈。
“就凭你们三个住在这里,就凭她气走了你爸!”吕斌爸腿脚不好,脾气也大了,渐渐觉得儿子之所以抛下老两口,都是麻妹逼的,她要是懂点手段笼络住儿子,老两口又何至于牵肠挂肚不知儿子死活甚至可能没儿子送终?
吕斌妈出来打圆场,说他老糊涂了乱说话。
但他说的话,就像砍了麻妹好几刀,她不能再在吕家住下去了,带着儿子,搬到了附近一处旧平房里。
房子窄小,打扫卫生时居然从墙角扫出两条鼻涕虫。麻妹最怕这种黏糊糊软绵绵的虫子,又怕惹吕丰多想,咬着后槽牙,僵着手臂,想把鼻涕虫扫进垃圾斗。
吕丰抢过扫把,说他来,他是男生,不怕虫子。
麻妹笑笑,说儿子大了可以保护妈妈了。
珠子手袋还继续勾下去,只是麻妹更注意小儿子的动静,再三告诫他,万万不可碰珠子,否则又要去白大褂那里了。
小儿子扁扁嘴,躲开了。
吕丰说不该这样吓唬弟弟,他往后会对医生留下心理阴影的。
什么心理阴影阳影的,麻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徒然交上了好运。
有人请她去书城当店员。
老板是手套厂老板娘的朋友,答应她可以把小儿子带在身边看顾。
小儿子很喜欢整洁明亮的书城,坐在小椅子上,看画册,玩粘土,很快一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吕丰也喜欢书城,丰富多彩的书为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
进入小学后,吕丰数学语文基本都是100分,看图写话更是有模有样,不断赢得语文老师的赞扬。
三年级时,他代表学校参加了市作文比赛,《我的妈妈》把评卷老师也看哭了。
麻妹去看儿子领奖,当她听到儿子亲自朗诵“我的妈妈是水泥做的”时,泪水不禁溢出了眼眶。如有可能,哪个女人不想水当当的,谁想僵硬如水泥?
但看着儿子这样有出息,她又觉得,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05***
但很快,生活又给了她狠狠一巴掌。
语文老师打电话过来,请她去学校一趟。
办公桌前是一脸不服气的吕丰,办公桌上是满是红交叉的作文————《我的爸爸》:
“我没有爸爸,妈妈既是我的妈妈,也是我的爸爸。……
等我长大了,要是那个男人敢回来,我一定和弟弟一起将他扔进江水里!”
语文老师说:“吕丰妈,大人的恩怨不应该影响小孩子,你看看给了吕丰多么黑暗负面的想法!”
麻妹不知道自己跟老师保证了什么,清醒过来时,已经坐在学校小花圃,吕丰耷拉着头站在面前。
她狠狠地拧儿子的耳朵:“能耐了你,还把你爸抬去扔江水里!”
“他不是我爸,他不配!”吕丰面容扭曲,整个人就像疯子似的跳着脚。
心头的伤口又一次被狠狠撕裂,这些年的伪装和掩盖瞬间毫无意义了。麻妹再也忍不住,揪住儿子双臂剪到背后,另一只手要扇过去。
“吕秀才,小野孩,没爸爸,哭不来!”旁边跑过几个小孩子,叫着笑着,跑过去了。
那一瞬间,麻妹敏锐地感觉儿子的呼吸突然变得奔牛一样粗重,儿子在学校里每日面对的困境,就像一堆砂石似的,哗啦啦倒在她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恨不得像母狼一样扑过去,狠狠撕破那群孩子的嘴。
然而,考虑再三,她压下了冲动。学校师资好,吕丰还小,还得在学校里呆下去,她不能时时守着,就不能给吕丰树立更多的敌人。
她回头找班主任,忍着愤怒,把刚才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又说吕丰爸爸的确跟别的女人私奔了,但这不是孩子的错,希望老师帮忙约束班里同学。
班主任也很吃惊,先道歉,说自己关注不够,然后保证明早立刻跟那些孩子交流,绝对不能再发生这样的欺凌。
***06***
第二天放学,吕丰欢欢喜喜的回来,说班主任把那几个孩子都叫过去教育了,还让他们向自己道了歉。
麻妹松了一口气,仔仔细细看儿子神色,确实是轻松的。
后来几天,她又偷偷跑到学校门口去,躲在人群中,看到吕丰和同学们一起说说笑笑走出来,才放下心头大石。
麻妹最后一次动手打吕丰,是他初三报志愿的时候。
班主任打电话问麻妹,为什么让吕丰报中专,以他的成绩,直接进市重点中学完全没问题。
麻妹找吕丰,吕丰不在,小儿子说他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出去了。
麻妹越等越生气,当吕丰提着一个盒子喜洋洋地走进来时,她啪一声给了他一巴掌。
吕丰紧紧抓住盒子,说:“妈,生日快乐!”
“快乐,我看你是要气死我才快乐!”麻妹越发生气。
这个指控太严重了,吕丰脸色都变了。
麻妹勒令他改志愿,填市重点中学,学费生活费都早给他准备好了,用不着他考虑这些。
吕丰抬了抬眼皮,试探着问:“你不怕我中考没考好?”
“你敢!你敢没考好,我就敢把你撵出门口!”麻妹抢过盒子,盒子里是只蛋糕,蛋糕上面有坨东西,看了又看,勉强认出是只大头老虎。
她招呼小儿子来吃蛋糕,说提前庆祝哥哥考上市重点。
小儿子嘀咕一句万一没考上呢,差点没给麻妹拎上墙。
吕丰最后还是填了市重点中学,中考以全市第三名的好成绩进去的。
邻居和同事都说,第三名进的市重点,就相当于一只脚迈进了清华或北大的校门,嚷嚷着让她请客。
麻妹请他们吃牛肉串,个个都说麻妹不容易,要是她脚骨稍微软一软,两个孩子都没今日的成才。
麻妹笑眯眯看着他们吃,又看看身边两个儿子,忽然觉得以前的事情都不算事情了。
**不是结局的结局**
三年后,吕丰没考上清华,也没考上北大。
临考前他智慧牙引起发烧,也没跟麻妹说,在校医室拿退烧药吃了,昏昏沉沉上了考场。
他考上的是本省大学。
很多人替他遗憾,他却一笑了之。
喜气洋洋摆大学酒时,人人都以为早已死在外头的吕斌突然出现了,整个大厅都静了下来。
麻妹担心两个儿子真的把他扔出门外去,吕丰却不出声,也不动。
吕斌消瘦而落魄,明显在外也不得意。他跪倒在麻妹面前,说自己不是人,多谢她把两个儿子抚养成人,又替自己父母送了终,自己欠她太多,都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麻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许久,才说自己做的事情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儿子。
吕丰拦在吕斌面前,说自己不问他这些年跑哪里去了,也不问他为什么十二年不闻不问,他要弥补,行,做一件事情就好。
后来,大家都知道了,吕丰要吕斌跟麻妹离婚,说他耽搁了麻妹半辈子,不能再耽搁下去了,离婚,吕斌还是他父亲,自己会养他下半辈子,不离,有多远滚多远,自己和弟弟都不认识他。
吕斌没多想,就点头答应了。
麻妹本来还怕别人笑话,说儿子都读大学了自己还离婚,吕丰说她才四十岁,就算活到八十岁,还有半辈子呢,有合适的,再找一个,不能把下半辈子也搭上。
@高凉叶 麻妹是我姐曾经的工友,74年出生,属虎,身高一米七五,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因为右印堂有个指甲盖大的痘疤,大家叫她麻妹。
麻妹老公跟情人跑了十二年,没人见过他,大家都猜他死在了外头。
麻妹背着儿子,找人问过,没有半点音讯,又去找神棍巫婆算命先生,有的说他死了,有的说还活着。
我姐说,要是真的死了也就算了,偏偏不确定,一根线勒着麻妹的心,时不时就扯一扯,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吕斌归来,两人离婚,麻妹后来嫁给了一个手套厂的界皮师父,人比麻妹矮,每次看麻妹,总侧抬着头,笑眯眯地看,每次出门,总喜欢拖着麻妹的手。
有人笑话他们老夫老妻的,还拖着手出出入入,界皮师父笑眯眯说老夫老妻也是夫妻呀。每逢这时,麻妹便抿着嘴乐,用力晃晃丈夫的手。
很多人说,她前半生受过的苦,都有了回报。
只有我姐说,十二年,她不是一年一年熬过来的,而是一分钟一分钟熬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