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医生说,应该就是这一两日了。
陈叶望着黄瓜干似的贴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老陆,不知为什么,心里很平静。
没有哭泣,也没有昏厥,远比她之前想象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平静。
就像树叶落下来,鸡回到笼中,饭舀到了碗里。
“妈?”
儿子试探着低低叫了一声。
她仿佛没有听到,伸出手,握住了老陆的脚踝。
他的脚踝如同一截剖开的竹竿,硬,冷,硌得她生痛。
“妈!”儿子声音提高了几分。
“呵,你高兴了吧!”
儿子目光突然变得狼狈,两只手扭来扭去,无一处安置。
“妈,你别太伤心了,他这样,也没受什么苦,也算————”
“没受什么苦?”陈叶重复了一遍儿子的话,嘴角渐渐浮起一丝冷笑,忽然对儿子道:
“去,打电话给你妹,让她明早前回到。再把我房间大箱子最底层黑袋子里的衣裤都拿来,到时候给你爸换上!”
“你爸”二字,说得掷地有声。儿子没有反驳,也没有生气,离开了病房。
他走得很快,似乎丝毫没有掩饰步伐里的快乐。
而陈叶的心,却被远去的脚步声,咬了一块又一块。
她知道,自己欠老陆的,永远还不清了。
**02**
第一个丈夫死的时候,陈叶二十九岁,双胞胎刚上小学,跟着她趴在灵前嚎。
旁边的人都说,哎呀,真真可怜,一个瘸子带两个孩子,往后日子可怎么过。
怎么过?
没了男人,她一个瘸子怎么犁田耙田?田里稻谷快熟了,她一个瘸子怎么割稻挑担?陈叶心头一片茫然,连哭嚎都没力气了。
三七过后,村里大喇叭嚷嚷说台风快来了,让大家赶紧把荔枝塘的水稻都割了。
荔枝塘土地肥沃,但地势低,要是遇上台风雨,水稻泡水里,要么发芽要么烂掉,一季收成全没了。
若是平时,陈叶还能等左邻右舍割稻完毕,收拾一桌酒菜,请他们帮帮忙。现在,谁家男女老少不下田?还能请谁?
陈叶带着一双儿女,凄惶地往荔枝塘赶,打算能抢多少是多少。
荔枝塘一片黄,田里都是埋头抢收的人,男女老少都来了,割禾声沙沙,仿佛蚕山上的蚕大口大口吞吃着桑叶,不一会儿就撕出一块空地。
远远的,陈叶看到他们家的稻田也撕开了一角空地,以为是谁偷割或者割错,紧赶慢赶,跌跌撞撞冲过去。
田里的男人弯着腰,左手搂稻,右手挥舞镰刀,沙一把,沙又一把。
“喂,你割的是我家的!”她大喊道。
男人直起腰,回过头来,说:“黄涛妈来了?来了就快点割!”
男人是村小学的陆老师,他无妻无儿,吃住都在小学里,陈叶也只在开学初送孩子过去时跟他打过两次交道。
他怎么突然跑来帮忙了?他怎么知道自己家田在哪里?
“陆老师!”两个孩子惊奇而又兴奋地叫。
“哎————割吧!”陆老师说完,又埋下了腰。
**03**
多得陆老师帮忙,陈叶家三亩水稻抢回来了。
台风没有来,据说转个弯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在荔枝塘忙了一个日夜的村民,哭笑不得,有些带衣直接躺倒睡在稻田里,大部分骂骂咧咧回家去。
陈叶要请陆老师吃饭,他放下拉稻谷的板车,抹着满头满脸汗说不用不用。
陈叶使了个眼色,儿子黄涛噌地扑上去,抱住陆老师的腰,女儿也笑嘻嘻地说吃嘛吃嘛我妈做饭好好吃的。
陆老师到底还是留了下来,萝卜干煎蛋,蛋花汤,他吃得呼噜呼噜响。
陈叶有些惊奇,做老师的吃饭也这样呼噜呼噜啊,心底里更多的是怜悯。他一个老光棍,平时在学校饥一餐饱一餐,哪里有什么好吃的。
那次过后,陆老师再没到他们家来。陈叶偶尔炒个肥肠煎几条鱼,叫黄涛送一份到学校去。
陆老师不收,黄涛把碗搁在窗台就跑。
陆老师不好意思,送他几本数学习题集、作文选和《童话大王》。
黄涛和妹妹看了又看,都说陆老师好。
村里传出闲话,说臭老九陆老师看上陈叶了。
陈叶虽然是寡妇是瘸子,又带着两个孩子,到底年轻,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带着光。
而陆老师四十多了,又黑又瘦,满脸褶子,要不是住学校,连块瓦遮头都没有,他怎么敢娶陈叶?
闲话传到陆老师耳中,他关了校门,看热闹的送菜的,一概进不去。
闲话传到陈叶耳中,她心中一动,觉得找到了条活路。
她托邻居大婶去说亲。
陆老师一口拒绝。
邻居大婶问是不是嫌弃人家结过扎,还是老师么,觉悟呢?
陆老师摇头,说不能耽搁人家。
邻居大婶说稻割了,饭也吃了,还不是一家人?陈叶铁了心跟你,你凭空得了一个老婆两个孩子,还不是前生修来的福气?
陆老师说不是一回事。
邻居大婶说陈叶没活路了,你就当可怜可怜他们一家三口,做做善事。
陆老师不说话了。
**04**
陈叶一瘸一拐,亲自去拍校门。
陆老师隔着门,让她回去。
陈叶说他看不起人,看不起自己是寡妇是瘸子。
陆老师连连摇头,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陈叶流着眼泪,说黄涛是个能读书的孩子,以自己能力,根本不可能给他前程,陆老师是老师,能眼睁睁看着苗子毁掉?
陆老师不说话了,慢慢把门打开。
没摆酒请客,陆老师把铺盖搬到了陈叶家。
两个孩子直发愣,喊陆老师好。
邻居大婶笑着说还陆老师呢,喊爸,快喊爸。
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眼,拔腿就跑。
他们都不能接受陆老师突然就变成了他们的爸爸,尤其满村孩子都开始笑话他们,故意喊他们陆涛陆玲玲。
黄涛把陆老师送的书全扔到门口,还用力当着陆老师的面踩了几脚。
陆老师捡起书,交到陈叶手里,赶着他们家的牛下田。
他其实也没怎么干过农活,犁田,弯弯曲曲,耙田,时深时浅,插秧,东歪西倒,不知惹了多少村民笑话,可到底把第二季水稻种了。
人越发黑瘦了,短袖白衬衫满是泥痕汗渍。陈叶内疚,额外买肉加菜。
陆老师说,别费钱,煎蛋就好,很好。
开学,黄涛问陈叶要钱交学费,陈叶说早交了,陆老师交的。
“我不要他交!”
陈叶一扫把扫到他小腿肚上:“你吃的米还是他的呢,有本事别吃?”
黄涛望向妹妹,黄玲玲嚼着大大泡泡糖,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
不过几盒泡泡糖就被收买了,没出息!黄涛骂了妹妹几句,自己先上学去了。
第一节课就闹了事。班主任点名他不专心听课,其他同学都笑了:“老师,你批评错了,不是黄涛,是陆涛!”
黄涛朝笑得最响亮的男生扑过去,直接一拳头。
事后,男生奶奶拖着孙子,骂上门来,说没爸的孩子就是缺管教,把自己孙子打成这样,再不管就该进少管所了。
陈叶气得浑身发抖,要站站不起。陆老师往下按了按右掌,示意她冷静,自己出去赔礼道歉,好话说了一箩筐,又赔了一笔钱。
**05**
黄涛不领情,依旧处处跟他对着干。
把他的衣领和裤腰带剪断,往他鞋子里放苍耳子毛毛虫,在学校外墙用粉笔写“陆×是个大傻×”。
姓陆的不是他爸,而是刻在额头上的耻辱,水洗不去。
陆老师仿佛是个机器人,对他种种恶作剧根本没放心上。
陈叶背地里不知骂了儿子多少次,但黄涛就像一个劲往前跑的牛,怎么也拉不回头。
陆老师说,别管他,再大一点就好了。
学校作文竞赛,班主任推荐黄涛代表他们班去,到了钟点,他没出现。
班主任找人,陆老师找人,陈叶拖着跛腿也到处找人。
最后,在村小学不远的小池塘找到了黄涛,他拿着树枝钓虾。
“就不去,我干嘛要给他长脸!”黄涛朝陆老师翻白眼。
陈叶气得浑身发抖,一脚把他踹下池塘,结果自己立脚不稳,也滚了下去。
陆老师在边上大喊救命。
村民闻讯赶来,才把母子两个救起。
有人问陆老师怎么不跳下去,他说自己不会游泳。
黄涛在家里闹,说不是一家人吗,他怎么就没跳水救人?
陆老师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陈叶说搭上他的命,往后谁养你们?
陆老师当夜发起高烧,不时呓语惊叫。陈叶帮他擦汗,敷湿毛巾,握着他的手说别怕别怕,我们都没事。
第二天早早她还剁碎了黄瓜干和瘦肉,蒸了一盘黄瓜干肉饼,只给陆老师吃。
黄玲玲不断望着肉饼,陆老师直接挖了一大勺,送到她碗里。
“谢谢,谢谢陆————伯伯”黄玲玲一面吃一面道谢。
陈叶见儿子筷子正伸向肉饼,立刻伸出筷子隔住,说没他的份。
黄涛啪的把筷子搁在桌上:“不吃就不吃,谁稀罕!”
晚饭后,收拾碗筷的陈叶见陆老师走到儿子身边,不知对他说了什么,儿子哼了一声,走了。
“你跟他说什么?”陈叶问。
陆老师摇了摇头,没说。
从那天起,黄涛学习格外用功,成绩也芝麻开花————节节高,小学毕业,他高分考上了市一中初中部。
妹妹黄玲玲则考上了二中。
村里人都说,多亏了陆老师,姓黄的还没有过读书种子呢。
也有人说,陆老师那么拼命有什么用,孩子姓黄又不姓陆。
**06**
黄涛考上市一中高中部时,村里再次沸腾了,大家都觉得他一只脚已经跨进了清华北大。
陆老师特意到镇上给黄涛买了新衣新鞋新被褥,说要送他去学校军训。
“别去了,别人喊你爷爷我可担当不起!”黄涛漫不经心道。
陆老师低下了头。
这些年,他常常腰酸背痛,习惯性缩着脖子,跟陈叶站一起,比瘸腿的陈叶还矮半个头。
黄玲玲捶她哥,说没有爸,他不知道在哪里放牛打工呢。
“那是他心甘情愿的,谁逼他了!”
陈叶骂儿子没良心,读那么多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母子大吵一顿。出乎意料的是,陆老师居然没劝。黄玲玲说都怪她哥,她哥让爸伤心透顶了。
晚上,陆老师跟陈叶商量,自己要辞职,离开村里。
这些年,陈叶早已习惯了依赖老陆,见他要扔下学校工作和一家人跑掉,想说不行,又觉得多年来他为全家卖命,自己一家三口还要榨掉他最后一滴血,心中过意不去,说不处话来。
陆老师跟她解释,要带她到城里去做点小生意,毕竟钱越来越不禁花了。
陈叶心知两个孩子开销大,老陆却从来没皱过眉头。她握着老陆的手,说苦了他。
陆老师说不苦不苦,等赚了钱,让她一日三餐都做黄瓜干蒸肉饼。
开学后,陆老师真的辞了工作,带着陈叶进了城,租了间小房,从蹲街边卖煮花生煮玉米腌芒果开始,渐渐的赚了些钱,租了个摊位卖水果。
陈叶坐在摊位里面收钱,他在外头装袋过秤收货整理。就像之前,重活累活,他全包了,从来不舍得她下手。
别人都说她水果西施,老头子配不上她。
她说自己配不上陆老师才对。
其他人夸张地哟一声,说他还当过老师?真真看不出。
**07**
病房里空荡荡的,日光灯的光显得格外白亮,照见了老陆手上一颗颗寿斑。
“这些年,苦了你了。”陈叶搓着他的手,“你等等,再等等,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女,都会来的!”
靠着两口子摆摊,兄妹俩读完了高中和大学。
黄玲玲在省城工作,也嫁在了省城。
黄涛在北京读书,工作,几年后,却突然辞职回了家乡承包山头种果树,把陈叶气得半死。
陆老师说,别管他,他那么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虽然陆老师维护黄涛,黄涛依旧不亲近他,每周来看望陈叶,一桌吃饭,跟他还是没什么话说。
只有一次,黄涛问起当初陆老师怎么跑荔枝塘他家割稻的,怎么认出他家的稻田。
陈叶竖起耳朵,多年来她也很想知道答案。
陆老师说,黄涛读一年级第一学期时,十月割稻放农忙假,他带他们班去荔枝塘拾稻穗,又热又烘,那么多村民,只有一个人请他喝水吃点心了。
陈叶想了又想,想不起自己做过这样的事情。
她没再深想,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这些年过去,都不重要了。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突然响起,打破了陈叶的回忆,黄涛抱着寿衣袋子冲了进来:
“他?”
“还在。”陈叶说。
黄涛松了一口气。
“喊他一声?这些年,他不说,一直等你。”陈叶跟儿子商量。
黄涛不出声。
要喊早喊了,三十年过去,真真喊不出。
他想起老陆前两周跟自己说过的话:“吃了三十年你妈做的安乐茶饭,我也算有福气了,走也走得安乐。”
他也是,被老陆骗出去,走过那么远的路,才知道家里的饭最好吃。
他不由凑过去,握住老陆的手,在心底里说:“遇上你,也是我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