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过永不再见的,还是再见了,而且在戴府家宴这样一个尴尬的场合。
黎碧君看着眼前一身白西装的常海权,他仿佛借壳还魂的陌生人,就算在不怒自威的戴将军面前,也进退有节,谈笑风生。
大夫人坐在她旁边,气喘吁吁,慢慢说:“他与安儿真真一对璧人,是不是?”
大夫人缠绵病榻已久,若非女儿与准女婿一同从大学归来,她绝不会爬起来。
“是。”黎碧君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
一对璧人。
曾经也有人这样赞她和常海权,被她视同侮辱。
更多的往事如猛风扑面,吹乱了她的心绪。
**01**
黎碧君与常海权算是亲戚。常海权的姑姑嫁给了黎父做填房。
因为常海权父亲早逝,母亲又体弱多病,他姑姑怜惜寡嫂与八岁的侄儿,不时接他们来黎府住一段日子。
那时候黎碧君才十岁,对继母心怀怨恨,对这个依托自己家生存的小男孩本能的不喜欢,指使用人,把他带到花园里,锁在池塘边照月轩里。
继母和常太太发现孩子不见了,到处寻找,最后在照月轩发现了他,带到黎父面前,问怎么回事,谁欺负的他。
黎碧君紧紧盯着常海权,明知道常海权定会告状,自己定会受罚,却还是忍不住瞪大眼睛,等待着命运之锤的击打。
然而,常海权犹豫许久,抬起眼皮,瞟了瞟黎父,不说话。
“权儿,别怕,谁欺负了你大声说出来,姑姑姑父替你做主。”继母急了,推了推常海权。
常太太连忙把儿子拖到一边,陪着笑脸低声道:“小孩子打打闹闹,算得了什么欺负。碧君小姐平时也挺照顾权儿的。”
继母却哇一声哭了:“老爷,我大哥就剩这一点骨血,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大哥和列祖列宗交代————”
“你既然入了黎家,常家祖宗与你何干!”黎父冷冷道。
继母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黎碧君。
黎碧君心头有小小的得意。
她总算明白了,继母和常太太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原本要坐实自己罪名,从而在黎家立威,就算这事不是自己做的,她们必然也想办法安在自己头上。
这时候她反而心定了,自己关了那小子一天,就算挨打,不亏!
“你,那个什么权,告诉姑父,是谁把你关在照月轩的?说出来,姑父替你出气。”黎父慢条斯理道。
黎碧君看得清楚,继母不断朝常海权使眼色,而常太太则偷偷在他背后扭了他后腰肉一下。
“回、回老爷的话,没、没人欺负我,是我自己、自己到那里玩,睡着了,不知道被人锁了。”
黎碧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野小子,会为自己说话?
哼,别以为替自己说两句好话自己就原谅他!
**02**
有常海权亲自作证,继母与常太太要借黎碧君立威的小阴谋暂时破灭了。
但把柄被捏在别人手中的滋味并不好受,只要常海权愿意,他随时可以在父亲面前控告自己。
正因为如此,黎碧君越发恼火,若见到他在远处出现,她就从另一条路溜走了,若避无可避,便横眉怒目。
一次,常海权问:“你为什么讨厌我?”
“因为你姑姑扔了我妈的梳妆台,烧了我妈的衣服!你姑姑讨厌,你讨厌,你们一家都讨厌、讨厌!”
“你怎么才能跟我好?”
“做梦!”
常海权开始讨好她,送她草编的蚱蜢、仙鹤、小花篮。
他送一个,她扔一个:“谁要你们家的臭东西!”
其实,黎碧君觉得挺新鲜挺好玩的,但把东西扔到地上可以看到常海权脸上的失落,值得。
然而,他送的草编小狗实在是太可爱了,她抓在手中,一时呆了。
扔,还是不扔?那么可爱的小狗,就算花大价钱,也买不到吧。用人平时买来的草编东西,笨得很,可没那么生动。
她还犹豫不决,常海权已经跑远了。
既然他跑了,她根本用不着扔,高高兴兴蹲在池塘边玩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在背后踢了一脚,她来不及反应,已经往前扑进了池塘。
她整个人泡在水里,手脚乱扒,咕噜噜不知灌了多少口,鼻子咽喉与胸口都是水,憋得生疼,越发慌乱。
等她清醒过来时,已经回到了自家床上,躺在被窝中。一家子慌慌张张的围在床前,吵得她脑壳子疼。
黎父大发雷霆,下令把侍候女儿的仆妇与丫鬟都拖出去,狠狠打一顿。
黎碧君望向缩在人群中湿淋淋的常海权。他救了自己?
不,他不可能那么好心。想起落水前挨的一脚,她要告状,要让父亲打断他的腿。
然而,黎父已经将常海权叫到跟前,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今日多亏了他,往后姑父绝不会薄待他们常家。
黎碧君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这就是他的目的!把自己踢下水又救自己,赢取父亲欢心!
他简直是个小恶魔!
**03**
从那天起,黎父果然对常海权另眼相看,不仅令继母给他买新衣新鞋,还送他进学堂,比黎碧君低三个年级。
因为每日同一辆汽车送他们两个到学堂,要好的女同学问黎碧君,另外那个是不是她弟弟。
“不是!”黎碧君黑着脸回答。
女同学不敢再问,但渐渐的,大家都知道了,还传出常海权救黎碧君一事。
原本有些看不惯她大小姐刁蛮脾性的同学,便开始编排她和常海权,还说常海权既然救了她,她就该以身相许,黎父留常海权在府里,大概也有招婿入赘的意思。
黎碧君简直气得半死,说什么也不肯去学堂了,闹转学。
一向疼爱她的黎父却没站在她一边,说不上学的话,就送她回乡下老家很婶婶学织布绣花,还吓唬她说乡下要裹脚的。
黎碧君又气又急,当晚发起了高烧,身上出了红疹。
大夫说出水痘。
黎碧君被关门关窗闭在房内,无聊得很,身上痒,也不能抓,丫鬟仆妇看得严。
这么好的机会,继母居然没来演戏做好人。
只有常海权,每天放学后,来到窗前,唠唠叨叨说下学堂趣事,比如教体操的何先生跟太太打架了,被抓到满脸满脖子都是伤痕,说是猫抓的;原来的门房摔断了腿,换了个新门房,新门房爱喝酒,有个红鼻子,喝醉了就骂人,有次差点打了校长……
黎碧君起初觉得烦,但关久了,也挺想念学堂里的先生和同学,听他一说,仿佛自己也看到了。
待她身子恢复回到学堂一看,门房还是那个老门房,哪里有什么红鼻子,何先生也一脸光滑。
“骗子!”放学路上,黎碧君对坐在旁边的常海权说。
常海权笑笑,不反驳。
奇怪的是,从那天起,黎碧君忽然觉得他顺眼许多了,还把自己的文具分他一部分。
第二学期,常海权连跳三级,与黎碧君同班,功课常受先生表扬。
黎父很是欢喜,说他这样出息,简直想收他做义子。
一向喜欢占便宜的常太太却没打蛇随棍上,反而说自己小门小户的,得姑爷照顾已经是天大福分,不敢奢望其他。
黎碧君奇怪,但谜团很快解开了。
许久不见人影的继母露面了,伴随着一个高高膨起的肚子。
继母很得意,父亲也很得意,说定是儿子。
黎碧君望着父亲的笑容,满心酸涩。
她发誓,一定要读好书,与常海权一道到外头念大学去,早早脱离这个家庭。
**04**
黎碧君记得很清楚,三月初三,继母摔了一跤,孩子没了,据说的确是个男孩。
继母哭得死去活来。父亲吼道:“哭什么哭,大着肚子,还去花园逛什么!”
黎碧君在房间外头听见了,转头望向旁边的常海权,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事就是他做的。
常海权没抬头,也没说话,右手轻轻敲击着栏杆。
这个人,连亲姑姑都敢害,简直不是人!
从那天起,黎碧君又开始冷待常海权了。
两个人冷冷淡淡,渐渐长大。
乡下叔叔婶婶进城时,常在她耳边说,她爸供书教学,不会留他入赘吧?
“他做梦!”
流产后再没生育的继母,有意无意拉拢两人,说他们简直是一对璧人,般配得很。
她不敢在父亲面前说,只敢在黎碧君面前不断试探。
黎碧君对此反感得很。
她曾经在雪地里发现有人用树枝写下的自己名字,不用说,是常海权干的。
她也曾看过雪地里梅花花瓣堆成的自己名字,不用说,又是他干的。
就连私下他看自己的目光,也变得炽热,仿佛狼看到了肉似的。
她开始害怕。
“别想了,你我不可能的!”她私下警告他。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大坏蛋害人精!”
“在你眼里,所有坏事都是我做的?”
“是,包括害你自己的姑姑没了孩子!”
“从小到大,你都看不起我!”他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她恨他,为什么不解释?只要他解释,她愿意听的。他不解释,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做的。
常海权天生的读书命,黎父曾经有意培养他成为自己的左右手,他拒绝了,说自己没兴趣,也不是那块料。
黎碧君十七岁那年,比她高一年级的常海权考上了大学。
黎父很高兴,摆了个小宴席,就连乡下的叔叔婶婶都来参加了。
黎碧君没出席。因为父亲居然也有招揽常海权入赘的意思。
当天夜里,黎府失火,火势很大,黎碧君从梦中惊醒时,居住的小楼也被火包围了。
常海权披着浇湿的被子冲进来,救了她。
黎父与继母一起葬身火海,黎府被烧成一片灰烬。
常海权母子离去。黎碧君不懂生意,只能跟随婶婶回乡下,生意全交给叔叔。
叔叔不是做生意的料,十八间店铺很快败光了。
十八岁,她被绑进花轿,抬入戴家,成为戴百定戴将军的七姨太,最得宠那个。
有时候想想黎府,想想常海权,恍如隔世。
**05**
如今,他们却在戴府家宴相遇了。
不同的是,一个是戴百定的七姨太,一个是戴百定女儿戴安安的男友。
常海权频频举杯,谈笑风生,黎碧君却如坐针毡。
她心头始终缠绕着一个疑问。当年黎府大火,是不是也是他?
大夫人的咳嗽,骤然惊醒了她。
她望向大夫人,大夫人轻声问她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和安安小姐,确实很般配。”
大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里却没一丝笑意。
过了两日,黎碧君在后花园遇见常海权。
四下无人,她忍不住质问当年黎府的事情是不是他做的。
“是,就是我做的,可以了吧!”常海权吼道。
黎碧君呆了。
常海权反应过于激烈,自己似乎冤枉他了。但是他演技高超,之前能在戴家人面前假装从未认识她,这回,说不定又是演的。
常海权匆匆说了两句话,离开了。黎碧君呆立当场,她从未想过,他,真的喜欢自己。
不是因为黎府钱财,不是因为父亲对他有栽培之恩,而是因为,她就是她。
怎么可能!
当晚,黎碧君被召到大夫人院中。
常海权在,戴家人全在,戴安安泪流满面,戴荣初怒形于色,戴百定目光如刀,其他姨太太丝毫没掩饰脸上的幸灾乐祸,只有大夫人神色平静。
黎碧君有种感觉,牢笼早准备好了,只待她抬脚走进去。
常海权被证人一揭穿是拆白党,接近戴安安,图谋匪浅。
证人二指出,黎碧君与常海权乃是旧识,一同长大,定有娃娃亲,以前曾经见过他们一同逛书店,一起爬山,可见关系异常亲密。
“七妹,你为什么要隐瞒这一切?”大夫人话音未落,发出一阵咳嗽。
黎碧君不说话。她似乎又回到了十岁那年等待命运之锤击打的时候。
戴百定开口,常海权立刻承认自己的确与黎碧君是旧相识,是恋人,如果不是黎府失火黎父去世,自己与她早成婚了。
黎碧君只能一口咬定,他之前寄居自己家,遭受冷落,怀恨在心,黎府失火,就是他下的手。
“如若不信,老爷可以去问我旧同学,我与他,什么时候不是死对头?”
她从戴百定眼里只看到冰冷,咬了咬牙,补充道:“你们可以看看他的右手臂,那是当年他放火烧黎府留下的铁证!”
常海权右手臂上的确有火灼伤过的痕迹。
那是救她时受的烧伤。
她记得。
当晚,他曾劝她和自己一起离开,到远方重新开始。
她只冷冷说了一句“再见,永不再见”。
此时的常海权,忽然激动起来,破口大骂,说像她这样高高在上的小姐,怎么知道寄人篱下的凄苦?她只顾自己喜好,高兴了,搭理一声,不高兴了,他就该滚开。
“你还不知道火是谁放的?哈哈,是你叔叔,你的亲叔叔,我亲眼看见的!”
黎碧君冲过去,掐住他脖子:“你看见了,为什么不喊!为什么!”
戴百定吩咐将他们分开,把七姨太送回去,把姓常的送巡捕房。
戴安安扑上去抱住常海权:“爸,别,他是我朋友————”
“你、你、你,明知道他不是东西,还跟他厮混,你要不要脸!”戴百定骂道。
院内一片乱糟糟的,忽然有人喊,大夫人晕倒了。
**06**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真的喜欢过你。真真可笑,所有意外都是我的罪过!”
常海权在花园中最后说的话,像钝刀一样,在黎碧君心上来回锉磨。
自己错了吗?
方才常海权爆发,表面恨自己入骨,恨不得自己死,其实洗清了自己的嫌疑。
她望着梳妆镜内的自己,一双眼睛,宛若山洞深处的野兽,发出森冷的锐光。
不,他定是为了报复才说的那番话!是的,从小到大,他都心思深沉,不怀好意。
自己那样侮辱过他,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喜欢自己?
她怀着这样的念头,颓然倒在床上。
是的,事到如今,她不能后悔,只有认定常海权不怀好意,认定他回来只是为了报复,她才能入睡,才能活下去。
月光透过窗纱,仿佛一片浅浅的雪堆在床前。她失神的双眸,落在那片雪上。
曾经,有人在雪上划出她的名字。
曾经,有人雪后摘梅花,用梅花花瓣堆出她的名字。
如果,当初跟他在一起……
她冷笑一声,剪断了心头翻涌的回忆。
那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玩意,不费钱,只要装一装就可以了。
她把注意力转回到戴家,戴夫人快死了,只要自己立得正,戴家迟早归自己做主。
戴安安算什么,一个只晓得谈情说爱的小女孩。
戴荣初算什么,一个只晓得吃喝玩乐的败家子。
戴百定又算得了什么,一个棺材抬到了门口的糟老头子罢了。
黎碧君沉入了梦乡,眼角噙着泪水。也许,在梦中,她又一次发觉,自己失去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