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高，外公矮，外婆光着脚还比穿着凉鞋的外公高大半个头，外公不愿跟外婆一起走。小时候我总以为，他们两个关系不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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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出身富农，但没读过书，又因为亲生母亲早死，少人指点，也不擅长女红。

外公同样出身富农，读过大学，二十多岁已是市中学教务主任，知道花轿抬来的外婆不识字，并没嫌弃，反而像教小孩子一样，一笔一划教起，教她写字。

后来，外婆竟能给他写信，报告家中情况，一手仿宋字写得不错。

外婆女红不行，缝的针脚粗疏，用其他人夸张一点的话来说，疏到可以钻过一只老鼠。

小时候外婆给我缝的衣服，针脚粗疏，歪歪扭扭的，确实很难看。但据说她缝的衣服，外公从来不说一句不好的话，反而高高兴兴穿去学校，到了学校，再自己亲手缝一遍。

放假回来时外婆发现新线，心里难过，外公总说是自己在学校上课打球扯裂缝的。

放假，外公在家，外婆每天早晚给他打一碗鸡蛋粥，这是她不多的拿手菜之一。

新鲜的鸡蛋打碗里，浇上刚煮好的米汤，撒上一点盐，滴上两滴香油几滴酱油，满屋子都是香气。

外公关心学生，补课且不提，经常用自己不多的工资给贫困学生交学费、生活费，买衣服鞋袜，有身体衰弱家境又不好的，外公干脆就让他们跟自己一起在宿舍吃。

过年过节，外公家里客人格外多，大多数都是学生，有些毕业多年在外地吃国家粮的来了，有些住在附近村子的提着一只母鸡来了，都提起以前外公怎么怎么对他们好。

我曾听一位伯伯提到，他去念书，第一次穿上了鞋子，是外公给他买的。还有位伯伯说，他去念大学，一身行头都是外公给他置的。

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他的钱花在学生身上多，经常入不敷出。外婆毫无怨言，默默打理着家里田地跟家务，抚养几个孩子，侍奉婆婆，养鸡养鸽子，种菜种香蕉，在外公手头紧的时候还能偷偷往他包里塞点钱。

我小时候随妈妈去镇上，经常有人跑过来送一块面包两只柑子什么的，都是外公以前帮过的学生，认出妈妈便跑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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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出身，外婆受过许多苦，然而不回头看，不谈论旧事，一提起就说都过去了。

她开朗，热情，做事利落，逢年过节亲戚过来，吃的住的，安排得妥妥贴贴。

外公放假在家则翘起双手，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用做。其实他厨艺比外婆好，但外婆觉得他一个教书先生不应该进厨房，更加不应该下田地。

于是，农忙割稻外公嚷嚷着要帮忙时，外婆只分配他一个任务，看稻谷。

外公喜欢看书，有时候不知不觉入了迷，根本没注意下雨。

稻谷被淋湿后，一旦堆起来很容易发热发芽。

外婆早安排了我们小孩子看天。一见乌云撑过来，不用跟外公打招呼，我们七八个孩子自己动手，早早把晾晒的稻谷收了，雨过后地面晒干，再把稻谷晒出来。

外公有时候发现了，十分不好意思，掏出一元几毛钱，让我们派一人去买零食，犒劳犒劳大家。

我们把这个当笑话一样告诉外婆，外婆笑笑，说吃了零食还打小报告？她没生气，只嘱咐我们下回继续看着就是。

外公常说，外婆辛苦大半辈子了，等他退休，就回家好好种树养鱼。

退休后外公要实现田园梦，挖了口大池塘，边上还种了荔枝龙眼芒果橄榄等十多种果树。

外婆每天陪着他，割草捡牛粪喂鱼，替果树施肥修剪枝叶。外公晒得黑乎乎的，感叹说粗茶淡饭，劳筋劳骨，这才是退休生活啊，充实。

外婆私下跟儿女们说，他撑不了多久的，最多半年，他一定跑学校去了。

大舅他们起初不信，结果没到半年，外公真的开始坐立不安了。

外婆说，想去就去吧，我不拦你，家里鱼塘帮你看着。

他跑私立学校教书去了。

**03**

最了解外公的人是外婆。

最尊敬外婆的人是外公。

外公是个无神论者，但并不反对外婆种种忌讳，更加不会嘲笑她。外婆忌讳很多，如不准在屋里打伞，不能从梯下过等等，外公都一一遵守了。

每回放假，外公总给她买点小礼物，一块布料或者其他的什么，后来因为外婆身子不好几次入院，他就省吃俭用，每次回家买一条人参。

外婆常说自己会走在外公前头，早早把寿衣衣料都置好了。

然而，病病歪歪的，她和外公继续相依相伴，又过了二十多年。

她老了，外公也老了。

令外公深受打击的则是某次在街上遇到一个男人，喊他老师，最后骗他回家拿存折取了五万块钱。

怕他受刺激，家人拿了五万块，说钱还在，都追回来了。

然而，他不相信。

这回，连最了解他的外婆，都无能为力。

他的学生怎么会骗人呢？

他的学生怎么会骗他呢？

外公想不明白，越想越不明白，不管家人怎么劝解，都困在这件事情上，嘴里念念叨叨就是这两句话，越发糊涂了。

外婆与他一起，到点请他吃饭，洗澡。虽有保姆，他只认外婆一个，喊她大姐。

他其实比外婆还大一岁，大家纠正他，外婆说不用，喊什么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我。

我去看他们，喊外公。外公脸上略带羞赧，说认不出我是谁了，问我是不是学生。

我心如刀割，不知如何作答。旁边的小舅大声说，是，是你的学生，来看校长你了。

他满脸皱纹立刻舒展开来，扯了扯衣领，又拉拉衣角，笑眯眯看着我，一脸的欣慰。

快九十岁时，外婆住院，最挂念的，还是外公，动手术前吩咐大家，要好好照顾他。

懵懵懂懂的外公看不到外婆，不停地问那位大姐哪里去了，任保姆怎么劝解都没用。

大舅妈告诉他，那位大姐做客去了，很快就回来，他每日就乖乖坐在门前，一边晒太阳，一边望院门口。

外婆能开口说话后，便天天给他打电话，让他吃饭，洗澡，别给大家添麻烦。

一个多月后外婆出院回来，据说外公高兴极了，不用保姆劝，乖乖把一碗汤都喝了，然后笑眯眯望着外婆。

外公去世，起初，谁也没告诉外婆。但是外婆见他两日不出现，便明白了，反而劝我们不要伤心，说人一世物一世，人老如蛇蜕皮，去了便去了，他活过九十五，也不亏了。

外公外婆，他们从来没说过一个爱字，却让我们明白，什么才是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