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4年,新生报到。
第一眼看到黑黝黝的钟幸生和他拎着的蛇皮袋时,苗青青很吃惊,又赶紧把这份惊诧抹掉,摆出师姐的模样,生怕伤害到他。
辅导员嘱咐她送小师弟到西三宿舍楼。
苗青青笑笑,说:“走吧。”她一面走,一面介绍周围建筑。
钟幸生跟在后面,拖鞋有节奏地击打地面,啪,啪啪。
转了一个弯,身后的拖鞋声消失了,苗青青怕他走了岔路,连忙回头,结果钟幸生还在原处,右脚夹着个人字,鞋底漏在旁边。
“没事,超市就在那里。”苗青青指了指紫荆树后白色的建筑,“你等一等我。”
她跑进超市,在运动鞋的位置停了停,很快转到拖鞋处,买了一双蓝色男拖鞋,又跑了回来,递给他。
“多少钱?”
苗青青本来想说不要钱的,但看到钟幸生认真固执的眼神,就说七块钱。
钟幸生从裤兜里掏出一卷钞票,数出一张五块一张两块,递给了她,然后换上新拖鞋,再把破鞋子收进塑料袋里,提在手中。
“缝一缝,还能穿。”他解释。
苗青青第一次看到穷还穷得这样光明正大的人,心头五味杂陈。
**02**
再次见到钟幸生,是在迎新晚会的自由舞台上。
主持人刚开口问谁第一个来,他跑了上去,表演了武术套路,一板一眼,很认真。
不少男生喝倒彩。
钟幸生把套路打完了,退下来,为下一个街舞表演鼓掌,一脸平静,仿佛刚才被人嘘的不是他。
“这小师弟,好傻呀。”一起来看表演的苗青青同学戳了戳她。
“他就是这样正经的。”苗青青答,她注意到钟幸生穿了一双半新的运动鞋。
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钟幸生抬起头,朝她用力挥了挥手。
她也笑着朝他挥挥手。
正式开学后,苗青青经常看到钟幸生。他参加了学校的勤工俭学,打扫教学楼一到三层的教室。
每次看到苗青青,他都会停下扫把,用力朝她招手,喊一声师姐。
苗青青同学开玩笑,说小师弟是不是被她迷住了,怎么没看到他招呼别人?
“别胡说!”苗青青不许她们再开这样的玩笑。
钟幸生除了打扫教室,还在西门欣欣甜品屋兼职送外卖。
他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踩得飞快,每次经过苗青青身边时,总大喊一声师姐,飞驰而过。
有一次,苗青青和舍友到欣欣甜品屋喝糖水,钟幸生端来一碗杨枝甘露,放到她面前,说:“师姐,请你的!”
苗青青舍友纷纷起哄,都说小师弟偏心,他眼里的师姐只有一个,就是苗青青。
**03**
寒假,因为爸妈闹离婚,苗青青心烦,没回家,留校,嫌日子无聊,接了一份英语家教。
回来时她撞见钟幸生在天桥摆地摊,卖各种小玩意。
“师姐!”他兴高采烈地跟她打招呼。
“你也没回去?”
“不回去,来回要不少车费,我在这里,可以赚钱,一出一入,你想想,相差多少。”
她实在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天天这样精精神神的,换了自己是他,只怕早垮了。
过了两天,钟幸生不见了。
她以为他熬不过思念,还是回家了。
除夕傍晚,她一个人走在校道,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铃声响,一回头,钟幸生一声“师姐”刚刚出口。
“你,回家了?”
“进厂打工了。”他喜气洋洋说拿了工资,要请她吃饭。
她答应了,想着他赚钱不容易,点了一份五块钱的肠粉。
“师姐,别客气,我有钱。”钟幸生做主,点了乌鸡汤、京都排骨和香菇扒菜心。
她划去乌鸡汤和京都排骨。
他又加上。
服务员不耐烦了,问究竟要不要。
“要!”钟幸生坚持,苗青青不再拒绝,暗中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她跑商场买了一双运动鞋,送给钟幸生,说是师姐送的新年礼物,一定要收下,否则不吉利。
“鞋子?”钟幸生看了看袋子,眼睛一亮,收下了。
他笑得很开心,黑黝黝的脸上只看到两排雪白雪白的牙。
**04**
那段时间,苗青青到饭堂吃饭时,总遇见钟幸生。
钟幸生一如既往的兴高采烈,呲牙笑着说这里没人吧,然后坐她对面。
两个人渐渐熟悉,聊天。
基本都是她听,钟幸生说,艰苦忙碌的打工生活在他嘴里,也变得十分有趣。
只有一次,苗青青无意提起庐山,说自己过分自信,非要自己走,爬下三叠泉时要命,爬起来更要命,有人要用滑杆抬她上去,按斤收费,但山路那么陡峭,她想想还是算了。
钟幸生过了一会才说:“我没去过庐山,将来——有机会一定去。”
那天,他叫了两瓶啤酒,深绿色的蛋形玻璃瓶,他一瓶,她一瓶。
她没喝过酒,喝后晕乎乎的,听到钟幸生在不听说话,仿佛说他也在努力爬高,但爬的是梯子,上两级,掉一级,好不容易快到顶了,好家伙,啪啦,梯子散架了。
开学后,钟幸生老是跑来找苗青青,送早餐,送夜宵,她不收,他还送。
舍友们问寒假发生了什么,小师弟摆明态度要追她。
她说不可能,她们误会了。
舍友们说我们误会不要紧,问题是那傻小子好像误会了。
苗青青想了想,找了钟幸生,说自己不打算恋爱结婚的,你明白吗?
钟幸生眸子瞬间暗淡,点了点头,说明白。
没两天,苗青青的大名忽然传遍了整个系。在扶贫捐款活动中,她把寒假做家教赚的一千五百块全捐了,将其他人远远抛在后面。
“青青,这一手,干得漂亮!”舍友们说钟幸生肯定知难而退了。
苗青青哭笑不得。她根本不是为了打脸钟幸生,只想着让自己赚的第一笔钱有意义。
她要找钟幸生解释,又怕弄巧成拙,越描越黑,犹豫了两三日,忽然听说钟幸生父亲生病住院,他请假回家了。
半个月后他回来,人瘦了整整一圈,与苗青青从此陌路,路上遇见,只当不见。
苗青青心里堵得死死的,但转念一想,也好,就这样吧。
**05**
钟幸生成了系里名人,挣钱小能手,买卖旧书小家电、电脑维护,他的小卡片甚至塞到苗青青宿舍楼。
苗青青没帮衬过他的生意。她舍友也很默契地保持了一致。
苗青青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但有些事情当初没解释,后来再补救也没意义了,干脆误会到底,不再撕扯。
大四那年寒假,爸妈分开,又各自迅速再婚。
她大病了一场,住院几个月,爸妈替她办理了休学。
听舍友说,钟幸生来找过,问她们要她家的电话号码。
她们没给。她们觉得她肯定不想跟他联系。
重回大学校园时,跟钟幸生同班,3班。
第一节课,坐在教室第一排的她恍如隔世,钟幸生最后一个进来,被教授训斥,说要是没心听的就别来上课。
钟幸生面不改色走进教室,恰好坐在她苗青青旁边。
教授连着上了两节课,钟幸生沙沙在纸上写字,没说话,也许有意,也许根本没认出她来。
她也没说话。
下课时,他忽然问:“师姐,你恢复得怎样?要多多喝汤。”
他推过一张卡片,卡片上滋补靓汤四个字特别醒目。
原来是为了推销。
意识到这一点,她忽然清醒了,淡淡说没事,有空就去喝汤。
“好的,师姐再见。”
她没去,他也没再找她。
最后一学期忙碌而潦草,她整天在图书馆查资料,写论文。
钟幸生则不同,依旧忙碌小生意,论文是擦线过的,就连毕业照也姗姗来迟,差点错过了大合影。
离开学校的那天,男生们来帮女生搬行李。
钟幸生没来。
苗青青以为他又是忙小生意去了,男生们说不是,昨晚男生们聚餐喝酒,他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突然说要去庐山看瀑布,突然就走了。
庐山啊。苗青青一趔趄,差点踏空了楼梯。
谁知出了宿舍楼大门,却看到钟幸生踩在三轮车上朝他们招手,要帮忙载行李到校门口。
男生们锤他,说他不是去庐山了吗。
“酒醒了。”
他笑,男生们也笑。
车到校门口,钟幸生迅速把行李搬下,说无数生意还等着自己呢,匆匆又踩着三轮车走了。
“这小子,什么时候心里都只有钱!”男生们说。
**06**
18年8月初,苗青青在外出旅游的路上,忽然在班级群里发现了钟幸生的筹款消息。
他母亲去年病逝,女儿才两岁,妻子患有慢性病,在家照顾孩子,全家靠他一个人支撑。
望着钟幸生脸部浮肿的照片,她觉得陌生而荒诞。
他那么认真那么拼命,应该过得幸福才对,为什么会这样?
遗忘已久的过去,极速膨胀,像煮熟的饺子一样,浮上心头,堵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她点开图片,找出他住院的地址,迅速买了回去的高铁票。
走出高铁站,她正在等待预约的车,3班群里忽然跳出一条信息。
钟幸生去世了。
曾经那么努力活着的钟幸生去世了。
她瞬间坐倒在地,浑身都是木的,脑子也是木的。
有人聚拢过来,扶她,问她需要什么帮助。
她摇了摇头。
他那么决绝,连个告别的机会也不给她!
**07**
3班群老班干在商议,去他家。
苗青青说她也去。
他家在一个老小区,嘈杂,没怎么装修,家具也简单,如同当初的他一样,穷得坦荡荡。
她忽然想起当初他所说的爬梯子,这些年,他还是一样?
拼了命赚钱,钱却流水一般花去,填不满一个又一个窟窿。
他的妻,抱着女儿,木然地跟他们说,没想到自己只是出去打瓶开水,他就不在了,一个字都没留。
他的女儿,不像他,跟妈妈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当厚厚一封帛金送到他的妻手上时,她忽然放声大哭。
其他同学不忍,纷纷安慰她,告诉她同学们为孩子筹了一笔抚养教育费,以后按月打给她。
这笔钱,苗青青出了大头,不许同学顺。她打量着客厅,寻找他最后的痕迹。
目光扫到餐桌上,一只深绿色的蛋形小花瓶似曾相识。
再深看一眼,苗青青发觉那是当年自己醉酒的元凶。
告别时,他的妻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我知道你,那么多人,只有你注意到花瓶了。
“谢谢你来。”
她松开了手。
苗青青的泪,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