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杵在西关路192号门口好久,谢宁的手被粘住了似的,始终举不起来去敲门。女儿丫丫好奇地问:“妈,外婆么?外婆呢?”
谢宁赶紧抱住女儿要走,门突然打开了,露出陈志红的脸,毛巾盖住半个脑袋,头发湿漉漉的,明显头发才染了一半。
她看了看谢宁,又看了看谢宁怀里的丫丫,拉长脸问兴荣呢。
妈,我,我————谢宁说不出口。
怎么,吵架了?
妈,我,我离婚了。终于把话说开了,谢宁松了一大口气,是杀是剐,由妈。
陈志红差点蹦起来,忽然一阵大笑:“好,好,好,离得好,你也有今天,谁让你当初不听劝!”
她的手指用力戳到谢宁脑门上:
“当初不让你嫁你偏嫁,好了,这还没两年,离婚!离婚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就不跟大家商量商量呢?总是自把自为!你脑子长出来就是为了扎辫子?”
丫丫伸手去打陈志红:“外婆坏,坏外婆,不许骂我妈妈!”
02
谢宁确实没脸回来。
当初她认识郑兴荣,一心要嫁他。陈志红不让,说郑兴荣没房没正经工作,只有一张好看的脸,脸好看有什么用?当饭吃?
那时候她觉得陈志红庸俗,粗鄙,不懂爱情的美好与崇高,非要把婚姻家庭跟房子家境锁一块。
没房子怎么啦?租房子也照样过日子。
没正经工作怎么啦?这年头哪里还有铁饭碗?
她相信郑兴荣,也相信自己,一定能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陈志红把户口簿给她时,只有一个请求,往后过得不如意别回西关路192号门口哭!
她冷笑:“放心,我就是要饭也会避开192号!”
她万万没想到,和美的日子只过了三个月,就变得鸡飞狗跳,自怀孕起,郑兴荣不耐烦,嚷嚷说人怀孕她怀孕,怎么她就像皇后娘娘似的处处要人侍候?
谢宁做不得声。她先兆流产,稍微一动就出血,医生起初让躺一周,接着一个月,后来三个月,每日吃药,请护士到家里打针。
她以前的积蓄水一般流去。郑兴荣要她打电话回娘家,请岳母来照顾。
谢宁不同意,她不想刚说出的话,像海潮一样狠狠扇回自己脸上。
三个月时间里,郑兴荣冷嘲热讽,摔摔打打。谢宁怀着歉意,也不敢回口。
好容易熬到五个月,一查,脐带绕颈,胎位不正,医生开了艾条,让回家炙脚趾,每天早晚再猫儿似的俯卧跪,希望娃娃能把胎位转过来。
郑兴荣又是一顿埋怨。谢宁本来心情不好,跟他大吵一架,末了,乖乖炙脚趾,跪床。
她觉得,只要孩子生下来,一切就会恢复原状。
03
然而,直到36周,胎儿还是脐带绕颈两周,臀位,医生说要剖腹。
郑兴荣立时炸了,骂医院要抢钱。
那一瞬间,谢宁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回家,郑兴荣跟她商量,要不顺产试试?实在不行再剖?
谢宁不敢。
以前西关路有个瘫子,每逢天气好就被奶奶推出门口晒太阳,头软软的搭在藤椅上,不会说话,只会流口水,听说就是出生时拖太久缺氧造成的。
她那么辛苦才保住孩子,怎么敢赌?
最后还是剖了,谢宁出的钱。郑兴荣埋怨她藏藏掖掖,不把自己当一家人,有钱也不早些拿出来用。
那钱,谢宁真不想用。
因为那是陈志红偷偷放在她衣箱里的,三万块,用红色塑料袋包了又包,藏在一件半旧的大衣袋子里。
她一直都不知道,前段时间收拾东西摸到了,摸到的那一刻她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既感激陈志红顾念自己,又气愤陈志红看扁自己,也看扁郑兴荣。
孩子出生后,她才知道剖腹产的痛。郑兴荣神出鬼没,要找他的时候,永远找不到人,护士不知骂了多少遍。
同病房另外一个产妇,婆婆妈妈哥嫂,走马灯似的围着团团转。而她,能吃东西了,连口粥都喝不上,饿得跟鬼一样。要不是护士替她报了医院伙食,真成鬼了。
好不容易郑兴荣来了,谢宁质问他,郑兴荣说自己忙,也要做生意吃饭。正说着,他电话响了,也不避忌,直接妹啊妹啊的喊起来,抬腿往外走。
病房其他家属帮腔,说有什么重要得过老婆生孩子,把老婆孩子扔医院自己不知在哪风流快活,还是人吗?
连外人也知道自己不容易,自己的丈夫却毫不在意,谢宁顿时放声大哭。
郑兴荣吼道:“哭哭哭,花了那多钱生个丫头片子,你还有脸哭!”
谢宁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的男人,这就是自己当初一门心思要嫁的男人?
04
出院后,谢宁发现,自己的衣箱被翻得乱七八糟,剩余的两万块不见了。
她问郑兴荣,郑兴荣不承认,她要打电话报警,郑兴荣才说,钱是他拿去投资了,利润高,过两个月能翻一番。
谢宁不相信,事实证明,那两万块从此没了踪影。
两人没有一天不吵架的,都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吵过后谢宁后悔,想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郑兴荣却唠叨个不停,继而拍台拍凳,后来摔东西。
女儿丫丫吓得哇哇大哭,哭得睡着了身体还一抽一抽的。
原本不想那么快就被打脸的谢宁,不得不跟郑兴荣提离婚。
家无余财,女儿归谢宁。办好手续后,郑兴荣破天荒请她们母女吃了一顿饭,那种如释重负的喜悦丝毫不加掩饰,让谢宁心里越发难过与不值。
陈继红对她们母女的归来,十分嫌弃。家里是八十多年的老式二层小楼,窄小阴暗,大白天的也要开窗,谢宁母女被安排在楼梯底的杂物间。
谢宁没说什么,丫丫却很抗拒,晚上睡觉也要开灯。陈继红上楼时看见灯光,骂骂咧咧。
不仅如此,她还撵谢宁出去找工作,别在家里躺尸,说丫丫自己带。
丫丫在她手里挣扎,哭得震天响,谢宁却不得不忍心走出家门。她不能连最后的收留地方都失去。
她在中山路一家服装店找了工作,朝九晚十一。
晚上回来时,腿脚都酸软了,房间里不见丫丫。
“丫丫呢!”她问刚刚下楼的陈继红。
陈继红一脸嫌弃:“哭累睡着了。告诉你,难得她安分了一点,你别去闹醒她。”
谢宁苦笑。她哪里还有力气爬上二楼?
陈继红细细打听薪水待遇,让她明日先跟店长预支两千块做伙食费。
谢宁哭笑不得,哪家新员工能在上班第二天就预支薪水?第二个月能不扣不押拿到第一个月薪水都要烧高香了。
陈继红却不依不饶,定要她预支两千块。
05
谢宁无奈,第二天早早上班,跟店长说明自己情况,没想到店长十分同情,替她办理了预支手续。
“呶,这是两千块。”她把钱放到陈继红面前。
“横什么横,也就两千块,还不够你那丫头喝奶呢,有本事,甩给我两万,我才说你有本事!”
谢宁死死压着那口气,才没当场爆发。
她拼了命干活,有空翻看流行杂志,又有悟性,橱窗里摆放的衣服总是很快引起顾客注意,早早卖光了。
店长笑笑说再这样下去,她很快就要加薪升店长了。
周一上午,是一周生意最淡的时候。谢宁轮休,准备要带丫丫去儿童公园玩,谁知道一早起来,家里静悄悄的,陈继红和丫丫都不在家。
等了一会儿,窗外传来了说话声:“哟,我们丫丫就是能干,都帮外婆提菜篮子了!”
丫丫咯咯傻笑。
门开了,陈继红一手拎着菜篮子一手拖着丫丫,为了就丫丫的身高,她大半个身子都侧弯了。
丫丫提着一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篮子,献宝似的捧到谢宁面前,里面有只红番茄。
“妈,这是你最最喜欢的番茄!”丫丫乐呵呵地说。
不等谢宁有所反应,她又依靠着陈继红的腿磨来磨去:“外婆外婆,我要吃鸡蛋面!”
“好好好,我们丫丫吃鸡蛋面长高高,比外婆还高!”
“比屋顶还高!”
“对对对,比屋顶还高。”
谢宁从来不知道,陈继红还有这么慈祥可亲的时候,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和丫丫相处得这么好了。
她只知道,心里酸溜溜的。
那点酸,在她偷听到陈继红跟在市区工作的大嫂打电话时更加浓郁了。
大嫂明显不乐意她带着孩子搬回娘家,陈继红却理直气壮说这是谢宁娘家,她愿意回来就回来,愿意住到几时就住到几时,再说,谢宁有交生活费的,每个月两千块呢。
她说得那么认真那么骄傲,谢宁的泪终于崩溃了。
回家,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