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面对儿媳的质问，蓝老太太表现得出人意料的平静，她只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林儿被吓坏了？”

唐玉莲这才发现，儿子蜷缩在婆婆怀里，紧紧搂住婆婆，一个劲发抖。

她解释：“林儿——娘怎么可能要吓你呢？你别害怕，刚才的大仙，是娘专门请来替你消灾解难的，料理好了，你以后就不用天天吃药了。”

秀林年纪小，迷糊间被铃声惊醒来时看到一个可怕的人影在自己床前跳来跳去，真的被吓坏了，哪里是她三言两语能说服的？

不肯抱他还替那老太婆说话的娘亲，一时也被他归入可怕一列，抱着自己不断安慰的婆婆，是他最温暖的依靠了。

他依旧抱着婆婆，说：“婆婆，我怕啊。”

唐玉莲急了，立刻喝道：“林儿！”

秀林一扁嘴，又大声哭了起来。

蓝老太太连忙轻轻拍打他的背脊，口中喃喃念了几句，秀林很快垂下头，睡着了。她没放下，也没转手交给儿媳或者仆妇，反而站了起来，说林儿这几日先在自己那边养着，等身子好些，再送回来。

唐玉莲已经认定婆婆便是要吃人的妖，儿子被她抱去，岂非羊入虎口，有进无出？她要去抢，却被蓝老太太吩咐仆妇拦住了。

“我的儿啊！”她瘫倒在地，嚎了起来。

嫂子闪闪缩缩走进来，细细声安慰她，让她别跟老太太作对，毕竟老太太才是最大的蓝府主人。

嫂子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唐玉莲越发委屈。她一直觉得婆婆对自己和儿子好，又觉得管家权早已交给自己了，婆婆平日不过在院子里头安静度日而已，这一闹，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算什么。

她哭了好一阵子，才清醒过来，打发了嫂子，又打发仆妇去婆婆院子里候着，看看有什么不妥的，便冲进去，把孩子要回来。

仆妇不动，说老太太照顾小少爷，哪有什么不妥当的。

婆婆不过说了几句话，自己使唤惯的丫鬟仆妇便完全不听使唤了，让她重新体会了当初从小家小户嫁入蓝家时这里不懂那里不会的挫败。

她对婆婆的恨意也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峰。

她想去婆婆院子守着，外头丫鬟进来禀告，外头二婶娘来了。

这二婶娘便是图谋已久的堂婶，听眼线说蓝府大乱，欢喜极了，特意收拾了四样点心，借口看望侄少爷，在唐玉莲跟前挑拨，一个劲说为人娘亲的不容易，儿子生病，痛在娘心。

这时候，唐玉莲才知道，自己丈夫，并非蓝老太太所出，不由愤然道：“原来是半路夫妻呀，难怪一点也不心疼。”

当年蓝老爷子一心要娶个绝世美人，挑挑拣拣，年过二十尚未娶妻，房中有个通房丫鬟，先后生下一个儿子和女儿，后怀第三胎时大出血没了。

老爷子心情不好，整日整夜猫在院子里头不出门，后来干脆将孩子托付给二婶娘的婆婆照顾，自己出远门做生意，半年以后回来时带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女子，说是在京娶的妻子。

老爷子父母早已亡故，并无人质疑他私娶，那位妻子生性冷淡，除了操持家务，照顾两个孩子，很少与亲朋戚友往来，更从未有过娘家人来访。

有族人疑心老爷子从青楼赎的她，借醉半开玩笑似的试探，但这话刚一起头，老爷子大发雷霆，狠狠扇了那人两耳光，让他别再登蓝家的大门，从此再没人敢提起这话头了。

老太太做妻子、继母、主母，都做得本本分分。老爷子死前三年卧床不起，浑身散发着臭气，都是她一手一脚料理的，每日折了桃枝煮了水给他擦身子，从没半点不耐烦。

且不论养育之恩，光冲着这一点，儿子女儿都得诚心诚意地喊她一声娘，更别提她之后操持一双儿女的婚事，妥妥当当。

05

“亲戚们个个都说她好话，可谁知道，她全靠装呀！”堂婶话柄一转，提到了老太太的另一面。

她表面也装殷勤，逢初一十五也烧香敬茶，二十多年来从未懈怠，却从来不摆佛像、菩萨像，从来不到任何一家寺庙去，更从未请任何僧尼到家中来。。

“你也觉得可疑吧，更可疑的是她某些举动。当年你们老爷子在床上躺了三年才死，有才兄弟可是突然死的，之前一直好好的，连头晕身热都没听说过吧。”

她不提还好，一提，唐玉莲想起丈夫知冷知热，新婚夜笑眯眯发誓要和自己好好过一辈子的，突然狠心抛下孤儿寡母去了，让自己毫无依仗，不由悲从中来，泪水把衣服都打湿了。

堂婶直戳心窝，见唐玉莲完全入笼了，心中十分得意，随意安慰两句，开始谈外头最近的新鲜事，无非是些媳妇把不合纲常的婆婆赶走独霸家产、婆婆要给媳妇立规矩反而被教训等。

丈夫死后这几年，蓝家两个寡妇，怕人闲话，整日关门闭户，安静度日，唐玉莲只有小小一方天地，眼前只有儿子与婆婆两人，出门的次数很少。

除了逢年过节，婆婆不许堂婶他们常上门，唐玉莲与堂婶来往不多，此刻一番交谈，唐玉莲只觉得，堂婶又贴心又会说话，处处替自己着想，简直比娘家嫂子更热心肠，却不知道已落入别人圈套中。

堂婶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告诉她，那是向一位老道士求来的，那位老道士一药难求，之前帮过几任知府老爷，去年离任的知府老爷当时病到只有出的气没入的气了，就吃了老道士一包药，活下来了。

唐玉莲耳根子软，但并未毫无见识，想到堂婶掏出的纸包，声称是药，万一里头掺杂了什么不好的，可不得了。

堂婶看她神色，猜到她心中疑虑，连忙打开纸包，用食指沾了一点放入口中，道：“你看，这药人吃了不碍事，至多一夜好睡，妖孽嘛，不死也脱层皮。嗐，我也是心软，看不得你受欺负，那位，我之前也提醒过你的，可惜你不信呀。。”

唐玉莲见她吃了药粉，神色如常，才接过纸包，在婶娘匆匆走后，忍不住打开纸包，学她的样子，也用食指指头沾了一点放入嘴里，咂摸咂摸，甜的。

试试吧。她心头有个小小的声音一直在说。

她将纸包揣入怀中，去婆婆院子外头转了一圈，院子院门紧闭，里头静悄悄的，仿佛里头一个人也没有。

她依靠着墙边一棵老桃树，突然大喊：“林儿，林儿！”

从小到大，林儿一直跟着她才能睡着，她不相信林儿能在这里睡着了，听到自己的呼唤，林儿一定会闹着要回自己身边的。

然而，院子里头并没传出林儿的声响，只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门开了，门内立着婆婆身边一个仆妇，冷着脸，告诉她，小少爷用过饭，已经歇下了，身子好些，自然送回去，别在这里喧闹。

儿子在别人手里，唐玉莲还能怎样？她暗暗发誓，林儿，你等着，娘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跟随而来的仆妇劝她放宽心，老太太做事妥当，小少爷一定平安无事的。

她没回答，阴沉沉的又兜了两圈，才去小厨房，避开厨娘，在专门为儿子做的粥里头，下了一点药粉。

那人的习惯她很清楚，凡是喂给儿子的东西，一定会先亲口试一试。

06

她大半夜不断被噩梦纠缠，吓个半死，冷汗浸透了衣服，凉嗖嗖的，梦中失去儿子的心痛，太真切了。

她想起婆婆院子墙外那棵桃树，轻轻爬起来，避开自己房里的丫鬟仆妇，偷偷跑到那棵桃树边。

桃枝远比想象中的更柔软，更有弹性。她费了不少功夫，总算爬上去，越过墙头，吊着树枝，跳了下去。

婆婆的住房她常来的，闭着眼睛也能走到。令她惊讶的是，房间内点着一支红通通的蜡烛，却空无一人。

她找遍了，没仆妇，没婆婆，就连林儿也不在。

唐玉莲以为自己还在噩梦中，啪的扇了自己一耳光，痛得龇牙咧嘴。

那问题来了，大半夜的，他们不在房间内，在哪里？她想起做过的噩梦，婆婆吞了儿子，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施施然离去。

她几乎已经确定，儿子与仆妇都被吃掉了，妖怪已经离去。

她尖叫起来，慌乱中拨倒了红烛，红烛倒在地上，烛火闪了闪，灭了。

房间内瞬间一片黑暗，她昏倒前最后一眼，看到了婆婆和儿子的脸突然出现，婆婆的脸白得吓死人，儿子的嘴边则流着血。

她再醒来时，已经在自己床上，丫鬟仆妇各忙各的事情，一切如常。她想起晕倒前的一幕，下意识往旁边一摸，摸到了热乎乎的一条手臂。

儿子回来了，安然无恙，还是一个胖嘟嘟很有活力的孩子，不过一夜，儿子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有个大丫鬟告诉她一桩稀奇事，今早外头二婶娘家中闹妖了。

据说突然长出了一棵桃树，很大很大，把地板屋子全挣破了，二婶娘夫妻吓得嗷嗷叫，连滚带爬，树枝像蛇一样会动的，扎透了两夫妻的腿脚，把他们穿在树上。他们费了不少功夫，请人砍断桃树，腿脚可废了，一两年也未必能养好。

娘家派人来告诉她，嫂子昨夜起来净手，不知怎的摔了一跤，别的还好，满口牙摔掉了，连话都说不清楚。

唐玉莲怀疑哪里出错了。

身边所有人的记忆都和自己不一样，蓝家没有老太太，自丈夫去世后，她一个人独自撑起了整个家，教养儿子，督促丫鬟仆妇劳作。

记忆中老太太住的院子还在，里面却空荡荡，据说那是老爷子年轻时候住的房子，墙外那棵桃树，是他少年读书一时兴起种的，开过许多花，却从来没结过一颗桃子。

老爷子临死前交代，别伐了那棵桃树。

她走到桃树边，才发现，桃树已经枯萎，树上枝叶寥寥，没一丝生气。

婆婆脸色苍白，儿子嘴角带血，儿子健康，桃树枯萎。

唐玉莲明白了其中的联系。

是你吗？你是桃仙吗？是你牺牲了自己救了林儿吗？林儿曾经那样瘦弱，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全是你的功劳啊。

唐玉莲轻轻抚摸着树干，跟桃树唠叨，干枯的桃树静静立着，没有任何反应。

婆老爷子与她之间，曾经发生过多深厚的感情，才令她困守一方天地，操持家务，抚育儿女，在三年间，日日折断桃枝煮水，并在老爷子死后，苦苦守着蓝家？

哪怕自己不理解她，与她作对，甚至出手害她，她依旧克制，没对自己下手。

她守护的，是蓝家人；对付的，全是对蓝家不利的人。

唐玉莲心头涌起一百个故事，却无人可问，无人可证，涌起无数悔意，却无人可说。

“这是祖父亲手种的桃树？”身边，儿子好奇地问她，敲了敲树干。

唐玉莲一把扯过儿子，叮嘱他，那是祖父留下的宝树，不要伐，不要动，总有一天，她会重新活过来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