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年间,粤西有位书生姓莫,名芝才,十三岁中秀才,本以为从此功名就手,鹏程万里,谁知此后多次乡试都不曾中举,刚满三十已愁到半头白发。
这一年,他去省城考乡试,又落榜了,自觉无颜再见妻儿,在城郊小酒馆喝闷酒,越喝越伤心,越喝越觉得自己没用,不知不觉掉下泪来。
旁边桌子有个三四十岁的汉子,原本正一杯接一杯灌酒,见他这样,拎着酒壶杯子过来,坐在旁边,自来熟地斟酒,问遇上什么难处了,出门在外,相逢就是缘分,不妨说出来,能帮则帮,不能帮也出口闷气。
若是旁人问起,莫芝才自然无颜说出,可他身处僻静的小酒馆,面对的又是个陌生人,酒也多喝了两杯,一时忍不住,哗啦啦地说了出来。
“你说,我这样,还有何面目回家?每次落榜回家,妻子总安慰我说,没事没事,下回一定高中,我知道,她是多么盼望我高中啊!我年过三十,一粥一饭甚至来省城赶考的费用,都是妻子一针一线挣来的,我、我实在是没脸见她了!”
莫芝才说到伤心处,趴在桌面哭起来。
汉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是,男子汉大丈夫,定然希望光宗耀祖,希望妻儿过得好。不过,相比功名,他们一定更盼望你平平安安,早日归家。”
平平安安,早日归家。
这八个字,仿佛八块石头,重重砸在莫芝才心上。对,自己是难过,但若是自己寻了短见,妻子带着三个孩子,又如何活下去?
他想象着妻儿得知噩耗时候的情景,不由打了个冷战,赶紧摸了摸腰间。
他腰间暗袋缝了个金镯子,是妻子的嫁妆之一,每逢出门赶考,妻子都要他带上防身,万一钱不趁手,可以卖了做路费回家。
妻子从箱子底拿金镯子时,被小女儿阿青看到了,年仅四岁的阿青听闻要给爹爹做盘缠,也摘下腕上的小银镯递过来。
当时妻子笑,他也笑,笑着笑着却哭了,男子三十而立,他年过三十出门连小女儿都要给他凑路费……
莫芝才摸到硬硬的镯子,眼前浮现妻儿充满信赖的眼神,心神慢慢定下来。
汉子骨架粗大,面容消瘦,自称姓黄,名至材,云城黄村人,也是读书出身,小时候识字很快,六岁能作诗,父母欣喜,以为上天送一文曲星,其实自己只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吃不了科举那碗饭,这些年跑跑小生意,赚点小钱,虽无父母期待的荣华富贵,日子也算过得安乐。
至材,芝才,两人名字相似,命运给他们开了个岔路口,黄至材挑了另外一条路。
莫芝才长叹一声,满腹心事涌上咽喉,不知如何说起。他身体单薄,肩不能挑手不能抬,又没黄芝才的豁达,如果不读书考科举,不知以后能做什么。
开个私塾做孩子王吧,他想想又不甘心。
黄至材看出他的郁闷,直接举杯嚷嚷着喝酒喝酒,没有酒消不了的忧愁。
莫芝才摇摇头,说不喝了,酒入愁肠愁更愁啊。
也许莫芝才寥寥数语勾起了黄至材当初身为读书人的种种回忆,黄至材对他一见如故,一壶酒喝罢,亲如兄弟,直接付了账,搂着他的肩膀,带去坐船欣赏江边夜景,听江中花船上姑娘们吹箫唱曲。
莫芝才起初还十分拒绝,嚷嚷着自己不去烟花之地,结果被拖过去之后才发现,黄至材并非那个意思,小船上除了船夫与一桌酒菜,只有他们两人。
江风飒飒,河水悠悠,附近花船上的姑娘唱起歌来,九曲回旋,余音绕梁。不知不觉,莫芝才烦闷渐散,想着自己年过三十,还死死吊在科举这条路上,一家老小全靠妻子十指做针线过活,妻子苦啊,熬了又熬不见出头,自己不如也学黄至材,做点小生意,或者开家私塾,一家老小过点安稳日子。
一旦想开,整个人感觉就不一样了。莫芝才主动与黄至材聊天,黄至材也兴致勃勃跟他谈了好些生意场上的奇闻趣事,还谈起自己那对年方五岁的孪生儿子,猫跟狗似的,整天不是吵架就是打架。
两人越谈越投契,黄至材趁着酒兴,要与他结为异姓兄弟。
莫芝才从小人品端方,行事谨慎,也为他的热情感染,两人一齐在船头磕头,论起年龄,黄至材比他大七岁,为大哥。
结拜完毕,两人又喝了两杯,黄至材烂醉如泥,枕着自己的褡裢倒在船头,鼾声如雷。
船夫嚷嚷着说自己要回家了,船费加酒菜,合计一两银子。
莫芝才只剩下一两多碎银,付了钱,背起黄至材的褡裢,搀着醉醺醺的黄至材回到自己客栈。
一进门,黄至材哇一声,张口就吐,吐了满地脏东西。莫芝才给他换衣服,扶去床上睡好,打扫清洗地面,忙了大半宿才忙完,看看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再看看黄至材睡得正香,便缩在床尾,合了合眼。
朦胧间,似乎听到窗外有脚步声靠近,有人嚷嚷着什么快走快走之类。莫芝才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实在太困了,睁不开眼睛,醒来时,整个房间亮堂堂的,已经晌午。
床上被子掀开了一半,黄至材不见了。
他本以为黄至材出去了,问了伙计,伙计说昨夜秀才公一个人回来的,不曾见什么黄大爷红大爷。
莫芝才吓蒙了,说昨夜自己擦洗了大半夜的地板,还是他帮忙送的水。
“对,秀才公你吐的,小的要帮忙清理,秀才公你还不让呢。”伙计断然否认了黄至材的存在。
难道自己喝醉了做梦?可记忆里一切都真真切切的,不像做梦。
莫芝才赶到小酒馆,小酒馆老板娘还记得他,说他喝酒喝到天黑才溜走,这回是来还酒钱的吧。
他尴尬地摸出钱,付了账,越想越不对劲,这是在城里,又不是荒郊野岭,闹什么妖呢。
莫芝才赶到昨晚的江边。
一艘艘花船停在岸边,没了夜色、灯烛、歌声的加持,船忽然失去了昨夜的魅力,显得灰头灰脸的,破旧落魄。船头上,有的船夫在杀鱼,有的婆子擘柴烧饭。
莫芝才找了又找,终于找到了昨晚那个船夫。
船夫说,他昨晚一个人来的,要了一桌酒菜,又哭又笑的,后来还跪在船头磕头,不过人喝醉了都这样,什么都做得出来,不必挂心上。
莫芝才从船上回来,呆呆站在江边,过了好一会儿,望空作了个长揖,道:“多谢大哥,如非大哥开导,小弟早做了傻事。”
他转身就走,回到客栈收拾东西时候,发现掀开一半的被子里藏着个褡裢,跟印象里自己从船上背回来的那个一模一样。
褡裢皮颜色挺旧的,仿佛是十多年前的旧物,打开,里面有几件旧衣服,其中一件衣服内包裹着一对挂着铃铛的小金镯两只玉镯,都不是新东西。
莫芝才合上褡裢,想了又想,到楼下客栈打听,问了不少人,一无所获。
最后厨房一位老伙计告诉他,十多年前有个姓黄的书生来赶考,还没开考呢,得重病死了,还是客栈老板与几位客人好心,合钱收殓了他,就安置在江边的义庄里,这么多年了,都没见他家人前来寻找。
莫芝才赶到义庄,一打听,果然收有这么一个书生,登记簿上写着粤西黄村黄至材。
莫芝才似乎明白了黄至材的意思,他以褡裢财物为报酬,让自己到他家报信。
“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找到家人报信。”
莫芝才说到做到,典当了妻子的金镯子,回到客栈,整理了行李,结清了费用,踏上了归途。
他一路奔走,沿途打听,原来黄村不止一个,有十多个地方名黄村呢。
他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寻过去,连续找了十七个村子,都没打听到黄至材的家和家人的任何信息。
有人说,化州、廉州那边也有黄村。
他临睡前祈祷,如果黄大哥天上有灵,就给自己报个梦吧,结果夜里梦见的不是黄至材,而是妻子,妻子满面哀愁坐在窗前,一言不发。
莫芝才醒来,想到自己太久没回家,妻儿肯定担心坏了,先回家跟他们说一声,再作打算。
莫芝才回到家中,只看到两个年纪小的儿女,妻子与大儿子不见了,一问,小女儿阿青抱着他的腿直哭,小儿子躲在旁边,什么也不说。
邻居陈大嫂闻声赶来,进门看到莫芝才,吓一大跳,问他是人是鬼,见他身后有影,袍下有脚,这才相信他还活着,拍着大腿说,哎呀,你若早回来两日,你娘子也不至于出门了。
原来,昨日莫芝才娘子吴氏匆匆跑来找她,说收到一份信,莫秀才在省城病重,自己得去看看,托她照看两个小的,便带着大儿子阿信去渡口,说先坐船上府城,再由府城雇车子去省城。
陈大嫂是个寡妇,平日里与莫芝才娘子吴氏要好,时常过来一起做针线活,她儿子阿泽与莫芝才大儿子阿信也是好兄弟好朋友。
她说的话,莫芝才自然相信的,却不知是谁伪造了那样一封书信骗妻子,只知道那人居心叵测,妻子和大儿子危险了。
“是啊,也不知哪个听天收的家伙,都骗到秀才娘子头上来了!”陈大嫂骂道。
隔壁屋内忽然响起砰的一声大响,继而又接连几声砰砰作响。
陈大嫂脸色一变,说定是阿泽又多手多脚砸了家里的东西,得回去看看。
莫芝才拜托她帮忙照顾一对小儿女,说自己想去追妻子,追上立刻回来。
“好好好,你娘子有情有义,一听说你病重立刻便赶去了,你这样,才对得住她一番心意!放心吧,孩子们我会替你看着的!”
陈大嫂答应着,跑回自己屋里去了。
莫芝才叮嘱了孩子们几句,正要出门,忽然一阵狂风卷来,屋顶茅草瓦片到处乱飞,继而暴雨哗啦啦地浇了下来。
莫芝才活了三十岁,从未见过十月大风雨的。这一阵风横雨狂的,足足肆虐了一个时辰,才逐渐平静。
莫芝才出不了门,缩在屋内,抱着两个受惊的孩子,听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心急如焚,不断祈祷妻儿平安。
天气稍微好转后,他准备上路寻妻,但刚才风雨太大,屋顶应该被破坏了,再刮风下雨,孩子怎么办?
往日,修屋顶这种事情,都由能干的妻子包办。这回,莫芝才准备自己上阵,但一扛梯子,才知道梯子的沉重,也不知往日妻子怎么一人就能扛走的。
他正跟梯子搏斗,忽然听到一声声惨叫,跑出门一看,陈大嫂仰面八叉躺在她自家屋脊上。
“陈大嫂,你怎么啦?”
“救命,快救我下来!”陈大嫂想动又不敢动,喊道,“快救我,我怕高!”
此时,附近邻居也被惊动了,纷纷赶来,架好梯子,七手八脚,将陈大嫂扶下了梯子。
问起她怎么上去的,陈大嫂面色苍白,说自己也不知道,感觉是被风卷上去的。
村民们都不信,因为他们感觉刚才吹的是小风下的是小雨,有人家里门口的地皮都半干半湿呢。
莫芝才也奇怪,刚才明明很大风雨,难道只浇这里不浇别处?
正说着,一阵风过,将一件淡紫色裙子从屋顶吹了下来,不偏不倚,落在了莫芝才肩上。
莫芝才脸色都白了,这是妻子的裙子,是去年她二十八岁生辰时自己特意买的,她一向当做珍宝,怎么会在陈大嫂屋顶?
他望向陈大嫂,陈大嫂回避他的眼神,往人群背后躲。
莫芝才正要上前逼问,旁边菠萝蜜树上也传来一阵惨叫,声音似曾相识,居然是村里有名的无赖单眼三,他也被架在了高高的树杈上。
单眼三排行第三,瞎了一只眼睛,仗着家境不错,成日沾花野草,跟附近几个村子的寡妇都有些不清不楚,此时出现在陈大嫂家的菠萝蜜树上,大家愣了愣,立刻明白了单眼三与陈大嫂之间不简单,不由都大笑起来。
等把单眼三救下来,大家才发觉,单眼三手臂、脖子被毛毛虫刺得红红肿肿的,尤其鼻头肿得跟倒扣了一只鞋子似的。
有人讥讽他这回苦头吃得不小,可能是坏事做得太多了。
一提坏事,单眼三与陈大嫂脸色越发仓皇,彼此对视一眼,赔笑说多谢大家,改日请大家喝酒。
“择日不如撞日,陈大嫂手艺不错,我提议,大家今天就在陈大嫂家里用饭。”
众人一看,开口的居然是一向安分守己不理闲事的莫芝才,纷纷点头,说秀才公说得不错,往院内涌去。
陈大嫂与单眼三暗暗叫苦,想拦也拦不住。
莫芝才跑得最快,一进院门便大喊阿泽、阿信。
“爹,我在这里,快救我!”附近传来了他大儿子阿信的声音。
众人好不震惊,回头看看陈大嫂两人,他们面如死灰,手脚酸软,坐倒在地。
很快,莫芝才带着众人在陈大嫂家的地窖里,找到了妻子吴氏、大儿子阿信还有陈大嫂的儿子阿泽。
原来,单眼三看上了吴氏,想送点小礼物搭上她,谁知吴氏理也不理,他便透过陈大嫂下手。
陈大嫂说他吃着碗里的还念着锅里的,狠狠敲了他一笔竹杠,再请吴氏过来做针线,谁知吴氏过来一看到单眼三也在屋内,转头便走,被他们两人绑了。
刚绑好吴氏,阿泽与阿信一起走进来了,陈大嫂他们怕两个孩子出去乱说,干脆也一道绑了,送进地窖里,饿他们两天饭再说。
陈大嫂与单眼三哀叹,如果不是莫芝才回来,如果不是那阵怪风雨,他们又怎会暴露?
村里出了这等恶事,单眼三居然敢对秀才娘子下手,里正与族老也不敢隐瞒,将二人绑了,送到衙门,听候县官审理。
莫芝才与吴氏重逢,自然百感交集,说了半天的话,都说幸亏那场风雨。
莫芝才心中有几分明白,到底谁制造了怪风雨。
他将遇上黄至材一事说了,又拿来褡裢给她看。
吴氏合掌拜了三拜,说既然承诺替他报信,就继续去找吧,家里有她呢,放心。
第二天早上,莫芝才又出发了,走了近两百里,终于找到了黄至材所在的黄村与他家人。
他两个孪生儿子今年十八岁,昨日两人一起成的亲,为的是给病重的娘亲黄夫人冲喜。
黄夫人听闻失踪多年的丈夫有了消息,居然扶着丫鬟出来了,一看到褡裢里头的大小镯子,顿时泣不成声,对两个儿子说,的确是当初送他们爹爹的东西,里面两只小镯子,是他们两兄弟的,一人一个,为的是让他们爹爹赶考路上有个念想。
自黄至材失踪后,他们也曾派人一路打听上省城,但都没他的消息,还以为他故意避着家人呢。
大儿子表示自己将亲自上省城,迎回来父亲的骸骨。
黄家人特别感谢莫芝才走这一趟,送了他不少礼物。莫芝才不收,说真算起来,黄大哥对自己与妻子还有救命之恩呢。
大儿子坐马车去省城,顺便送他回家,进门搬了一大堆礼物下车,说是娘亲嘱咐送给二叔二婶的,三个弟弟妹妹也各有礼物。
从此,莫芝才当了个小小的私塾先生,与黄家时有往来,日子平和,再没遇上什么怪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