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年间,粤西谢鸡镇郭员外家有个丑仆汪正藏着把梳子,视若珍宝,时不时偷偷拿出来瞧上一眼。
同屋陈泽觉得奇怪,趁他不备,夺过去一看,发现是檀木梳,梳上镶嵌着螺钿,做工精美,绝非奴仆所能拥有的,但只有半把,问是不是他相好的。
汪正夺回来,不许他再碰。
仆人间传出谣言,是府中大小姐的断梳,被丑仆汪正捡了,藏了,汪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上了大小姐。
有人则说,汪正虽然面上几处伤疤丑了些,仔细看看,底子不错,又断文识字,被小姐看中不奇怪。
汪正听说后,急得半死,坏了小姐名声,那还了得?他连忙解释,那是自己娘亲留下的遗物,与大小姐毫无关系。
“你娘怎么可能有这么名贵的梳子?”陈泽不相信。
其他仆人也纷纷加入逼问的行列。
就像河堤缺堤后,河水往低处蔓延,郁闷在心多年的汪正,说出了第一个秘密后,再也无法隐藏其他秘密了。
他们家原本是富贵人家,银楼、酒楼、当铺好几家,祖父母死后,因为父亲从小娇生惯养,好清闲,好读书,不善经营,放任名下掌柜、伙计乱来,店铺纷纷倒闭,加上父亲经常外出拜访名师,家产几乎变卖干净。
一家三口只剩下两间小平房栖身,爹要卖了平房上省城赶考,娘不答应,爹跑出去,三天不回来。娘找了两日,都没找到他的影踪,以为他遭遇不测,受不了那么沉重的打击,晕倒在地,无钱可治。
他那时候才十岁,跪在街头求人,恰好遇上郭老爷做生意路过,送了他十两银子。
有人忍不住问:“所以你就十分感激,爱屋及乌,喜欢上了大小姐?”
汪正苦笑,说自己连大小姐是高是矮都不知道,又怎么会喜欢大小姐?而且自己订过亲的,未婚妻还等着自己回家娶她过门呢。
有些人不耐烦了,说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说檀木梳。
汪正说,檀木梳是他娘临死前留给他的遗物。
其他人觉得不对了,刚刚不是说老爷送了他十两银子吗?没拿回家?
汪正说,没,银子在街头被抢了,自己挨了顿打,回到家时娘已经不行了,只留给自己半截梳子,他感激郭老爷,为了报答他,卖掉房子发送他娘后,就跑郭家当下人来了。
他沦为奴仆,手上只有这一件娘的遗物,当然看做珍重的宝贝。
众人听了,纷纷叹息。他们身为奴仆,平时做小伏低,动不动就受到各位主子的打骂,哪个人没受尽委屈,心底里没藏着几桩伤心事?
相比汪正母死父失踪的悲剧,他们已经算幸运了。仆人们个个心头五味杂陈,后悔跟着陈泽一道欺负他了。
只有陈泽向来嫉妒汪正深得管家信赖常常能得到好处,不肯就此罢休,这一回没能扳倒汪正,准备再找机会。
郭家大小姐与邻镇方家小少爷早早定了亲,说好等郭大小姐满十六周岁便办喜事。
方家良田数千亩,经营丝绵铺、纸扎铺、棺材铺等,家财万贯,几代单传,这一代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天生的商人,出手快准狠,本不指望小儿子方玉管事的。
谁知大儿子忽然急病没了,小儿子方玉性格有些懦弱,学做了几年生意都不成器,方员外希望儿媳妇性格泼辣,能镇得住方玉,能镇得住后宅与店铺掌柜们,免得日后守不住家业。
方员外托人打听,得知郭大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只在后宅学些琴棋书画,没学过管家和管理店铺,心想着要糟糕,若是这个家交到他们小夫妻手中,不出三年便要败了,有心要退婚,另选一个贤能的儿媳妇,但两家交好,生意上也时有往来,如果就这样退婚,不占理。
经媒人介绍,他看中了县城首富段员外家的千金,段小姐性格泼辣,打小随父亲打算盘、看账本,做生意是一把好手,若是娶了段小姐,方家简直三辈子无忧。
他要寻一个万全之策,既能退婚,又不让郭员外恼恨自己,继续维持两家生意,无意间在酒馆里听到有人说,郭家大小姐与家中男仆有些不清不楚,心中大喜。
他特意拦住那人,请到雅间里头说话。
那人正是陈泽,他恼恨汪正,借檀木梳生事不成,自己还被管家训斥了一顿,罚了一个月工钱,越发恨死汪正,这日在小酒馆喝多了,一时口无遮拦,嚷嚷汪正与郭大小姐有私情,被人请到雅间,本以为那是郭家的亲友,要替郭家教训自己,酒吓醒了一半。
谁知对方开口问的都是汪、郭两人的私情,有何凭证之类,并未责怪自己。
陈泽脑子一转,看清楚对方身穿锦袍,面目似曾相识,猜想他应是郭家生意上的对头,有心针对郭家,盘算着趁这个机会,多要点好处:
“这位爷,散播男女私情,有损阴德,将来要遭报应的,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陈泽自以为聪明,其实他这点小把戏,在久战商场的方员外看来,不值一提。
方员外直接拿出荷包,给了他两锭十两雪花银,说要是能将此事宣扬全镇,自己再送他二十两,三日后再来拿钱就是,酒馆是他自己的。
陈泽拿过银子,咬了咬,发现的确是新簇簇的真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请对方等自己的好消息。
陈泽猪朋狗友多的是,经他和朋友一番宣扬,第二天,整个镇上都知道了,郭家大小姐与府中丑仆有私情,还送过他定情信物半截梳子,约定白首不分离。
郭员外知道时,整个石鼓镇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他气得半死,以为自己女儿真的干下了不堪的事情,将老妻何氏骂了一顿,嚷着要推女儿去浸猪笼或者绞了她头发送进庵堂。
何氏质问他,那是他女儿,从小看着长大的,养女儿还不知道女儿的品性?
郭员外这才从愤怒中清醒过来,一想,确实不对呀,女儿一向娴静,安分守己,整日呆在绣楼里,哪里与什么丑仆有往来?
他再一想,这种谣言,半真半假,有板有眼,分明是从自己家里传出去的。
他让手下去查,三查两查,查到了汪正头上,不由大怒,以为他对自家女儿动了心,故意坏她名声,害她退婚,到时候就有机可趁。
汪正大喊冤枉,说自己小时候也是定过亲的,有未婚妻呢,得到的所有赏赐,都一一收着,就等着过几年回家成亲。
再说,他不过粗使仆人,连大小姐是高是矮都不知道,哪里会对大小姐动心。
他还指天发誓,说就算给自己一个水缸做胆,也不可能做这种败坏女子清白的脏事,真的做了,就让自己父亲在地下三生三世不得为人。
郭员外一想,从最终得益来看,汪正最可疑,但能发出这样毒誓,他又不像罪魁祸首,那又会是谁呢?
不等郭家继续追查,方员外杀来了,一来就脸色阴沉,说:“老郭,这事你们家办得不地道呀,咱们两家都有头有脸,这回可怎么办?”
郭员外见流言都传到亲家耳朵里去了,连忙解释,说那都是府中不争气的仆人传的流言,女儿为人自己再清楚不过,绝不会做任何有损门风的事情。
“嗐,知道的呢说你们大小姐为奸人陷害,不知道的呢只会说——唉,老郭,你说这回该怎么办哪。”
郭员外见他步步紧逼,根本不听自己解释,一门心思把屎盆子往自己女儿头上扣,不惜损伤两家颜面,心头怒火熊熊燃起,差点掀桌子了。
但毕竟两家相熟多年,他十分了解方员外的为人,利益至上,从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但他偏偏这么做了,难道是——有了更好的儿媳人选要退婚?
一想到这里,郭员外反而冷静下来了,装出一副苦恼万分的模样,说对不住亲家呀,明明女儿谨言慎行,也不知哪个黑心贼造的谣,目的又是什么。
他拖方员外饮茶,用饭,请方员外也帮忙推敲推敲,究竟是谁造的孽。
方员外勉强敷衍了一阵子,正要提起退婚,一名丫鬟扑进来禀告,说小姐听闻被人污蔑清白,以死自证,被奶娘救了下来,出气多,入气少,只怕不能活了。
原来,郭大小姐听闻外头谣言,本来已经气哭了,又听说方员外来了,猜想他定是因为谣言来退婚的,心中绝望不已,便走了绝路。
幸亏奶娘警惕,听到动静赶紧冲进去,这才救了她半条性命。
方员外眼看差点出人命了,哪敢提退婚二字,赶紧安慰两句,借口去查外头风声,匆匆离开了郭家。
郭员外跑过去看女儿,见女儿在何氏怀中瑟瑟发抖,面色苍白,毫无半点往日风采,不由心痛不已,说:“乖女儿,爹娘都明白,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别怕,放心休养,不管谁陷害你,爹都会替你讨回公道!”
管家来报,仆人们打架,丑八怪汪正发了疯,把陈泽的头打破了,右手腕也打折了,如果不是其他仆人按住,只怕打得更狠。
汪正一向谨小慎微,从不惹事,今天怎么突然发了疯?
郭员外一问才知道,在镇上散布谣言的,竟然是陈泽,汪正气不过他诋毁女儿名声,这才下的手。
郭员外心里这个气啊,下令将陈泽拖过来,先打三十板子,再问他为何诋毁大小姐。
陈泽哪敢说出实情,一味推是因为看不惯汪正为人处世才说他坏话的。
郭员外吩咐将他绑了,送县衙去,告他污蔑闺阁女子清白的大罪。
若是进了县衙,是生是死可由不得自己了。陈泽吓得手脚酥软,他只想求财,从未想过要丢了自己性命,赶紧一五一十将来龙去脉都说了。
郭员外听闻有个富人怂恿他散播谣言,又想起方才方员外的古怪言行,按方员外的相貌问了,果然就是他。
于是,郭员外亲自带着管家仆人,绑了陈泽,一路鸣锣,到县衙告状。
从他们走向县衙起,无数路人跟在后面,得知真相,议论纷纷,都骂陈泽和方员外两人不是人,都等着看新来不久的知县大人如何严惩这等奸徒。
郭员外先告陈泽背主,污蔑大小姐清白,有人证汪正,物证有半把檀木梳、陈泽亲口承认的供词及画押;再告方员外有意背盟退亲,陷害女儿,败坏郭家名声,女儿因此悬梁,以死证清白,幸亏奶娘及时发现,现有人证汪正、奶娘、大夫等人,物证绳索等。
最后,他含泪道:“如大人不相信,可以派女仆到草民家中查验女儿脖子上的勒痕。”
知县示意他稍安勿躁,一件一件来,先吩咐呈上证物檀木梳。
郭员外急了,怎么不先问人而问梳?再一想,也对,这场风波以檀木梳开始,当然先看檀木梳。
檀木梳呈上去,知县看着檀木梳,久久不语。
堂前几乎站满了看热闹的群众,见知县大人这样,也疑惑起来,起初鸦雀无声,渐渐细语四起,逐渐嗡嗡一片,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知县大人才二十出头,生瓜蛋子,就算带了师爷,可能还没学会点火呢。
师爷急得在旁边满头大汗,扯着嗓子,大喊肃静。
终于,知县开口了,道:“汪正,你说这檀木梳乃是你娘遗物,她没跟你说此梳来历?”
汪正目不斜视,淡淡地道:“梳子嘛,自然是丈夫送妻子的。”
郭员外疑惑了,汪正说话好生奇怪,为何不直接说爹娘,而是提夫妻?
下一刻,满堂人的疑惑,立刻被知县解开了:
“不,这梳子,不是你爹送你娘的,而是本官妻子送你娘的,你娘,是我们夫妻的大恩人哪!”
知县朝侧门喊了声快请太太送半截檀木梳来,走到汪正身边,亲手将汪正扶起来,说当年自己带着妻子进京赶考,不想下雨路滑,马车转弯时倾覆,多亏烧香路过的汪正娘指挥仆人救了自己。
自己妻子从头上摘下一把檀木梳,拗成两半,送给汪正娘一半,说日后报答汪家大恩大德,以这半截梳子为信物。
师爷吓一大跳,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杵在那里,仿佛手脚都是多余的。
众人万万没想到,惩恶还没开始呢,先来了一出报恩的大好戏,再想一想知县大人竟在问案前透露汪正都不知道的内情,与汪正相认,可见他看到断梳多么激动,甚至不怕被人骂他帮亲不帮理。
再一想,汪正娘可是知县大人的大恩人呢,等会惩恶好戏当然更好看,众人不由拍掌叫好,望向焦点汪正,发现他神色不怎么高兴。
不怎么高兴啊,也对,知县大人提起他死去的娘,他思念亡母,当然不高兴。
方员外在家中听闻郭员外绑了陈泽去告状了,连忙带着妻儿到郭家道歉。
他一进门就扑通跪倒在何氏面前,啪啪扇了自己几个耳光,骂自己不是人,听信流言,误会了郭家大小姐,损害了郭大小姐名声,任凭他们郭家处置,方家绝不敢有任何怨言,日后成亲,定然八抬大轿抬郭大小姐进门。
方太太也在旁边哭哭啼啼,求何氏念及昔日两家情分和两家儿女的将来,就此罢手,自己日后会将郭大小姐当亲身女儿看待的。
郭大小姐本来恨方家入骨的,听说此事,想想他们毕竟是自己婆家,往后还要相处的,闹大了,往后他们一看到自己便想起今日的屈辱,自己可没好果子吃,便差奶娘去跟何氏说情。
奶娘说:“大小姐你好糊涂啊,这个情,求不得!你被他们害得差点丢了性命,岂能轻易原谅他们?就算你亲自求情,太太也不会答应的!”
何氏的确不打算原谅他们,冷笑着对方员外道:“你们这歉意,郭家受不起,再说真有诚意道歉,何不亲到府衙大老爷面前说明真相?”
方员外本以为女人好说话,想从何氏这里破局,再说服老郭便容易多了,谁知何氏态度硬朗,对他们的道歉不屑一顾。
捕快也来了,他们原本奉知县命令去方家的,一路追到这里,请方员外到县衙大堂。
两下一对证,方员外无从狡辩,乖乖认罪,愿意出钱做三天三夜的大戏,洗清郭大小姐的冤屈。
知县大人问郭员外意下如何。
郭员外说事已至此,请求解除两家婚约,其余的有请知县大人主持公道。
于是,陈泽杖五十,流放三千里,方郭两家解除婚约,聘礼不退,以作赔偿,方员外枷号衙门外面三日示众,并出钱在镇南镇北两处戏台做三天三夜的大戏,替郭大小姐澄清谣言。
方员外面如死灰,说自己固然咎由自取,但郭员外娇宠女儿,自己退婚也是被迫无奈,若郭员外有县城段小姐那么能干,自己又何至于闹这一出?
“你啊你,明明自己污蔑我女儿,到头来倒是我女儿不对了!”郭员外大骂了他一通,愤然归家,但静下心来想一想,方员外所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自己本是商人,只得一个女儿,不交她管家做生意之道,只让她跟其他千金小姐一样学习琴棋书画,若是日后嫁给大户人家的小儿子还好,能关门闭户安静度日,若是嫁给大儿子,如何主持中馈担当宗妇职责?
于是,他请来女先生,对女儿严加管教。
郭大小姐经此一辱,也深受打击,方家瞧她不起,她偏要学出个样子来。
但想学是一回事,学好又是另一回事,郭大小姐从小习惯了琴棋书画,清静度日,骤然噼里啪啦打算盘,脑袋被塞得晕乎乎的,算起账来不断出错,苦不堪言。
女先生劝她先休息休息,精神好了再算。
“不,好不容易勤快起来,一旦开头偷懒,重新捡起来,可就难了。”郭大小姐道。
汪正搬出了郭家,住进了师爷安排的县衙附近一套小院子里,早出晚归,知县大人与师爷几次来看他,都没遇上。
师爷派人向郭员外打听,才知道,汪正依旧回郭家当差。
他本来就没卖断,五年契约将满,郭员外送他顺水人情,提前放他离开。
郭员外本要替他出聘礼,置办房子,早日完婚的,他说得再等一等,等过了五月初六他娘忌日再说。
师爷盯着汪正,说他若是真的喜欢郭大小姐,知县会替他做媒的。
“然后落人口实,说我的确与大小姐有私情,陈泽他们是被冤枉的?”汪正斜了他一眼,“这种馊主意烂桥段,只有你这种人才想得出来吧。”
知县大人从旁边踱了出来,道:
“不,他说的是真话,如果你与郭大小姐成一对,旁人只会说不打不相识,缘分天注定,污人清白的,帮忙系了红绳。”
汪正摇摇头,说:“多谢大人好意,但这份恩情,草民受之有愧。”
那半截檀木梳,的确是娘留给他的遗物,的确是他爹送给娘的。
娘临死前叮嘱自己千万不要恨爹,自己已经药石无效,就算治病也是白浪费钱,爹抢走银子,也是为了搏一搏前程,不考,他一辈子都不会甘心的,考了,他就安心了,就会回来陪自己的。
可怜的娘啊,直到临死,还担心自己会恨他,却没想到,他夺走救命银子,再未回过老家,到头来,不过是名师爷。
状纸是先送进衙门的,他必定是看到状纸上的半把檀木梳与自己的姓名,迅速想了个乱桥段,给知县大人安了个知恩图报的光辉形象,日后满城人提起知县大人,都会想起这戏剧化的一幕,翘起大拇指。
走进大堂那一刻,汪正已经确定,他便是他,虽然憔悴衰老了,五官没大变。
知县大人要报恩那一刻,汪正更加确定,他还是他,自私自利,连娘和自己都可以利用。
画公仔不用画出肠,把事情说了一半,汪正离开了。
娘的忌日快到了,未婚妻也在老家等着他呢。
师爷和知县大人,都没喊住他。
至于郭大小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做生意的兴趣越来越浓,继段小姐之后,成为响当当的的女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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