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年间,粤西云城有个公子名叫杨照庭,从小体弱多病,由母亲吴氏在家教养。
父亲杨乃文带着两名小妾在外省为官,特意留下得力的管家帮忙看顾,临走前再三叮嘱吴氏道:“你我年过四旬,只得这一点骨血,往后余生仰仗他一个,不严不成器,慈母多败儿,我出门在外,你母兼父职,不可过于骄纵他。”
吴氏一一答应。
杨照庭因身体怯弱,六岁才开蒙,去了学堂没几日,窝在被子里头,不肯去了,说夫子很啰嗦,写字又辛苦,写差了夫子要打手板,写久了手腕又酸痛。
吴氏跟他讲道理,不听,只能哄,肯上学的话就给他买前日逛街看中的那只大金鱼风筝。
杨照庭高高兴兴去了,放学回来嚷嚷着要去放风筝。
吴氏说先写大字后放风筝,他不肯,说等写完大字天都黑了,还放什么风筝,若是先放风筝的话,他玩得痛快,回来写字也写得流利一些。
无奈之下,吴氏只能让步,让小厮青松陪他放风筝,玩小半个时辰便回来读书写字。
谁知杨照庭又嫌弃在花园里容易被花树勾线,放得不畅快,嚷嚷着要出去外头田地玩耍。
吴氏不允许,他便哭闹,满地打滚,哭得满脸都是泪水鼻涕。
吴氏年过四十才这么一个儿子,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生怕又受凉病倒,哪里还忍得住,连忙去拉他,道:“我的儿呀,你父亲将你交给我,若是不学好,我如何对得住你父亲?”
父亲三年前离家,那时候杨照庭还是个两岁小儿,记忆里早没了父亲的印象,哪里怕他?见母亲来拉,他越发上头,非要娘亲答应给自己买一只更大的蝴蝶风筝才肯起来。
从此,杨照庭吃准了母亲的软肋,三天两头闹事,动不动将不去学堂挂在嘴边。一步错,步步错,吴氏完全被儿子捏住了咽喉,无奈之下,想了个法子,花钱雇他去上学堂,每日按时上学放学,发放一两银子,让小厮青松紧跟其后,杨管家负责监督。
杨管家年近五十,从小陪着主人杨乃文一块长大的,说这样不行,小孩子得宽严相济,一味哄,只怕要废。
吴氏听不得一个废字,暗暗怨恨杨管家不把自己这个主母放在眼内,说小孩子小不懂事,将来大了自然懂了,再说,一年才三百多两,杨家家大业大,难道连这几个钱都花不起?
杨管家叹息不已,只能竭力弥补,背后以主人杨乃文当年读书为例子,劝说了杨照庭几句。
杨照庭跑吴氏面前告状,说杨管家什么都管,简直把自己当主子了。
吴氏见儿子年纪小小,说的话很有道理,哪有主子看下人脸色的?她借口杨管家劳苦功高,也该歇歇了,给了笔钱,打发他回乡,另外提拔了一位何管家。
没了杨管家的啰嗦,杨照庭每日早早起来,跑去学堂,放学的回家第一件事情便是找母亲拿钱,拿到钱再去买吃的买玩的,玩一个多时辰再回家。
因为零食吃得多,他一日三餐不怎么吃粥饭。
奶娘急得半死,跟吴氏说这样下去,只怕身子有碍。
吴氏看儿子每日跑进跑出,精神十足,自以为得计,并未把奶娘的话放心上,说难得儿子有这份精神,别打扰他。
转眼七八年,杨乃文的官做得越发大了,常驻京城,有时过年回来,一回来就考儿子的功课,杨照庭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费尽心血,才勉强应付过关。
吴氏原本有些心虚,生怕儿子出丑自己遭殃,见丈夫面色平和,显然儿子功课不错,这才松了口气。
杨乃文捋着胡须,赞吴氏教导有方,说两个小的儿子被姨娘纵坏了,只顾逗猫弄狗,读书并不认真,看来传承杨家读书种子的,只有照庭一个。
他要接杨照庭进京,杨照庭不肯,说自己与同窗夫子相处甚好,得益不少,迟些年再去。
这些年,杨乃文又纳了几个小妾,陆续生下两个儿子,却始终不曾提接吴氏进京。吴氏早对他死了心,只守着儿子,指望他替自己争口气。
杨照庭渐渐大了,再不把一两银子放在眼内,借口买书买笔墨,十两二十两的要。
吴氏抱怨说花费太多,少年人家,能用就好,不必买太好的笔墨。
杨照庭搬出几位同窗好友姓名,说别人都用好笔好墨,自己与他们天差地别呢,坐一块有伤体面。
吴氏想想也是,儿子大了,懂得体面了,便爽快掏钱。
殊不知杨照庭拿了钱,全部孝敬给了江上花艇姑娘,最近更与一位叫柳媚儿的姑娘打得火热,替她开宴请客,买衣服买首饰,只恨钱银捏在娘亲手中,每花一桩都要想方设法找借口,不能敞开了使用。
有个名叫冯世仁的年轻帮闲早看中了他,各种唆摆,教他用与同窗好友合伙开店的名义哄了钱来,他们自会帮忙打点,来钱快,花钱也痛快。
杨照庭带他回家拜见吴氏,说是自己同窗,家做钱庄银楼生意的,最近因替京中某续娶的王爷置办首饰,所需本钱不少,有意找人合伙,看在同窗份上,优先照顾自己。
吴氏掌家已久,岂会因为一两句好话便相信眼前的后生?问了店铺地址,在打银街,名叫宝丰银楼,她要去看看店铺经营状况,再做决定。
冯世仁立刻点头答应,说钱银之事理应慎重,就算伯母不说,小侄也要请伯母莅临小店看一看的。
于是第二日,吴氏在众仆妇丫鬟的簇拥下,坐了马车,浩浩荡荡一大群涌到打银街宝丰银楼。她见店铺位置好,货物满满当当,款式新颖,掌柜实诚,伙计殷勤,光顾的客人不少,暗暗点头。
但为了稳妥起见,她回去后嘱咐管家,假扮客人,前往帮衬。
管家得到伙计热情款待,问起东家,确实姓冯,乃是常平街有名的冯家。
吴氏这才放心落肚,拿出三千两白银,与“冯秀才”冯世仁签订契约,因自己是妇人往来不便,想让管家代理,请四位保人签字,再送官府存档的,杨照庭却撒娇撒痴,说这点小事情,就让儿子代办好了。
吴氏一想也是,儿子今年已经十七岁,很快成家立业,是时候让他锻炼锻炼了。
半个月后,冯世仁拿来五十两银子,说是生意分红。杨照庭欢天喜地,拿去娘亲面前炫耀。
吴氏见生意确实不错,也欢喜不已,觉得儿子虽然读书不太用功,但能结识这样的好兄弟,也算能耐。
她在儿子面前却隐藏心中喜悦,板起脸,说生意赚得多风险也大,让他有事没事多去店铺转转,掌柜伙计才不敢松懈,以后赚钱就更容易了。
杨照庭连连答应,转头自去与柳媚儿嬉戏不止。
一日,吴氏前往文昌帝庙烧香,祈祷文昌帝君保佑自己儿子读书大进,早日金榜题名,无意中听庙祝说起常平街冯府冯夫人也来烧香。
她之前也曾在宴会上远远见过冯夫人几面的,只是从未交谈过,如今儿子和冯公子不仅是同窗好友,又一块做生意,两家交情不比往昔。
她便上前,与冯夫人聊天,语气格外熟络,更谢谢冯公子提携自家儿子做生意,收获颇丰,又邀请冯夫人到自己家中用些点心。
冯夫人见她自来熟,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语,不禁开声问她是谁。
结果两下一印证,冯家公子去年便进了书院读书,专心备战明年的会试,哪来心思做什么生意。
吴氏心知不妙,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打银街宝丰银楼是不是贵府生意,冯夫人拂袖而去,她身边仆妇说不是,让她别疯疯癫癫纠缠夫人。
吴氏魂飞魄散,勉强撑着自己走出庙门,嘱咐仆妇赶紧去找何管家,让何管家立刻去打银街宝丰银楼,就说府中有急用,将本钱提出来应急。
谁知管家去到那里,原本的宝丰银楼已成一家茶叶铺,里面的掌柜伙计一个都不认识,完全换了一批人。
管家吓得两腿打鼓,问茶叶铺掌柜,说店铺是上个月顶来的,并不知道宝丰银楼掌柜哪里去了,再问周围店铺,都说那间店铺原是外省人开的,因为家中老母亲病重,宁可亏了本钱卖了,有另外一位外省商人顶了来,开了不到一个月,又转手卖掉了。
管家按照契约去寻四个保人,保人说从来不认识什么冯公子,更从未签过名字。
管家回府报告吴氏。这时候,去书院逮杨照庭的仆人也回来了,说书院反映,少爷两月前就已经离开书院。
“见鬼了,青松不是日日接送他上学?”吴氏万万想不到,一向在自己面前乖巧的儿子,竟然演了两个月的戏。
管家找到小厮青松,他正在一家赌坊赌钱呢,揪回来打了三十大板,青松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
原来杨照庭与帮闲冯世仁合伙骗了三千两银子,除去本钱两百两,其余两人平分,他花五百两替柳媚儿赎了身,又花二百两在花椒巷买了所小宅院,每日说去上学,其实去花椒巷厮混。
吴氏这才知道,儿子捅了多大一个篓子,差点气得晕倒在地,一面遣人到处挖冯世仁,一面让何管家带人前往花椒巷,把少爷捆回来。
冯世仁自吴氏找上宝丰楼,得知事情败露,早已逃去无踪。吴氏虽然在县衙里挂了个号,寻不到冯世仁,被骗走的钱财等于雨水落江,消失无踪。
杨照庭则破罐子破摔,以死相逼,说自己只喜欢柳媚儿一个,为她花点钱算什么,反正整副家产都是自己的。
吴氏大哭不止,骂儿子:“孽障!娘亲辛辛苦苦教养你,你这样作怪,如何对得住你娘?如何对得住你爹?若是你爹知道了,如何看你?那边几个姨娘两个弟弟如狼似虎,你却拉着娘一块作死!”
杨照庭却不当一回事,说如果娘亲不让,他宁愿剃了头发当和尚去,一辈子不娶亲,让他们杨家断子绝孙。
“我的儿啊,你父亲眼前还有两个大胖儿子呢,怎会断子绝孙?你娘只得你一个,你让你娘下半辈子依靠何人?”
吴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晕死过去,醒来时眼前只得丫鬟仆妇,不见杨照庭,一问,才知他又到花椒巷厮混了。
世上斗狠心,爹娘哪里拗得过儿女?吴氏忍了又忍,见儿子要跟自己划清界限一门心思与柳媚儿过日子,如何能忍受?她迫于无奈,以进为退,答应儿子接柳媚儿进府,纳为小妾,但有一条,千缠万缠只能在府中,不许再去外头胡闹。
杨照庭还不满足,又道:“娘,若是我考个举人,你让我抬柳媚儿为妻可好?”
“胡闹”二字已经滚到了吴氏咽喉,又被急急吞了下去。
吴氏心知儿子迷恋柳媚儿,一旦拒绝又不知闹出什么风波,难得他上进想考举人,还不趁这个机会,赶紧送他一程?
于是她点头答应,为了分宠,又选了一个丫鬟给儿子做通房,打掉柳媚儿一点嚣张气焰,儿子也安静了一段时间,整日在书房里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念个不停。
吴氏暗暗欢喜,觉得儿子经此一闹,总算长大懂事了,真要考个举人回来,自己也能对丈夫有个交代,在丈夫的狐媚小妾面前更加立得住。
六月初,杨照庭说要提前上省城备考,问她要三千两银子。
吴氏起了疑心,说就算租房子住,两三个月也花不了这么多银子,而且最近手头紧,难以一时拿出三千两。
其实,杨照庭哪里有心思考试,但柳媚儿说在府里整日跟坐牢似的不自在,想上省城玩玩,他便以考试为借口要出去。
听娘说手头紧,他立刻黑了脸,说今年不考了。
吴氏急了,说好说歹,答应先拿一千两,之后再送钱。
杨照庭说行,不过有个条件,他要带柳媚儿一起,照顾自己饮食起居。
吴氏不答应,说柳媚儿去了会让他分心。
母子正僵持不下,门子来报,道衙门来人,那个骗子有下落了。
原来,七八年前被撵走的老杨管家,虽然离开了杨家,一直默默关注着杨家消息。
得知冯世仁骗了杨家的钱银逃去无踪,他背地里查探,终于找到了冯世仁隐匿在某个花船姑娘的老家。
被骗的银子,追回来一千两。
知县大人将银子发还给吴氏,劝她说,杨公在朝为官,声望颇高,令公子交友,不可不慎重。
吴氏心中疼痛,她当然也知道这点,但事到如今,在自己的纵容下,儿子已经像棵被台风吹弯的树,如何能扶正?
吴氏请老杨管家到府,亲自斟了杯茶,递给他,向他道歉。
老杨管家接过茶杯,连称不敢当。
吴氏开门见山,告诉他,今日请他回来,一是为了答谢,二是为了拜托一件大事,儿子到了今日地步,自己已经教不了了,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问他有何妙法。
老杨管家道,事到如今,只能用猛药,说了自己的法子,吴氏连声称好。
当晚,吴氏告诉杨照庭,明日便送他与柳媚儿一起上省城,不过他得保证,考上举人。
“好好好,一定一定!”杨照庭心花怒放,连忙跑回去让柳媚儿收拾行装。
第二天一大早,老杨管家赶车,杨照庭两人坐上马车,兴高采烈朝省城出发。
谁知经过一座山林时,忽然被一群蒙面山匪迎面拦住了,老杨管家被晕死过去,扔在路边,钱财被搜刮一空,杨照庭两人还被绑着蒙上黑巾,送到了一个偏僻的山庄里。
绑匪老大当当敲着大刀说,他害得自己折了好兄弟冯世仁,这笔账,得好好算算。
杨照庭这才知道,他们与冯世仁是一伙的。从小到大,他哪里受过这样的惊吓,当晚便发烧病了,口干舌燥,唤柳媚儿给自己倒杯热茶。
“热茶?大少爷,你省省吧,你当自己还在云城哪!”柳媚儿不耐烦地道,“那里有粥,自己喝粥去!”
他们被关在一间柴房里,送来的两碗白粥清可见人,杨照庭不吃,说那不是人吃的东西。
柳媚儿把两碗白粥都喝了,不断埋怨,说要不是他,自己还在花船吃香的喝辣的,不会落到这种下场。
杨照庭心里想,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
过了一天,钱还没送来,柳媚儿流着眼泪哀求,让杨照庭写封信回家要钱,不写,两人都要没命了。
杨照庭不写。
他不笨,这伙人与冯世仁是同伙,柳媚儿与冯世仁也相熟得很,难保他们不是一伙的。
柳媚儿跟他演戏,他就跟柳媚儿演戏,哭着说要是给了钱,只怕两人性命不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与媚儿死一块,他心甘情愿。
“谁要跟你死一块!”柳媚儿原本只想从杨照庭手中挖一笔钱便走,从未想过要侍候他一辈子,被接入杨家已经叫苦连天,此刻懒得再装了,踢了他一脚,说要是不写,便砍掉他右手。
昨日,老杨管家醒来后,拖着断腿,拼命爬到路边呼救,被送回杨家后,他说少爷被绑走了。
本来说好到了省城断杨照庭钱财供应的,吴氏听闻大不一样,还以为是他背着自己,私自加戏,老杨管家说不是自己干的,那帮人恨自己入骨,定是与冯世仁有关。
因吴氏送儿子上省城乃是临时起意,知道的人并不多,一查,发现前天晚上只有柳媚儿身边丫鬟出去过,一审,她招了,说是替刘姨娘送了一封信回花椒巷小宅。
吴氏遣人去报官,知县那边也疑心此事与冯世仁有关,用了刑,冯世仁招认自己背后还有一帮人,平日里盘桓在江边一个名叫三棵松的村子里。
正查着呢,今日杨家门口有人扔下一封信,乃是杨照庭亲笔所写,说老杨管家买通外人要害自己,幸亏自己和柳媚儿逃过一劫,要银子一万两,与柳媚儿在省城安家。
江边三棵树村里,绑匪头头正搂着柳媚儿喝酒呢,捕快忽然杀进来了,他们根本没想到事情败露得那么快,毫无防备,束手就擒。
经一事长一智,自此之后杨照庭整个人变了个性子,一门心思回到读书上来。
八月,他上省城赶考,中了举人。
喜讯报到杨家,吴氏老泪纵垂,泣不成声。
主仆归家第一天,吴氏率领下人相迎,设下丰盛的接风宴。
喜宴上,吴氏嘱咐儿子,敬杨大叔一杯酒,没有杨大叔,就没有他的今日。
杨照庭敬了老杨管家一杯酒,接着又跪倒在吴氏面前,说没有娘的教诲,便没有儿子的今日,儿子之前不懂事,一路胡闹,连累娘亲受苦了。
吴氏想起往日种种,悲欣交集,幸亏,自己最终醒悟了,教养儿子,不能一味靠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