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候,粤西云城有个书生名叫关锦年,从小聪明伶俐,在曾为私塾先生的父亲教导下,四岁开蒙,五岁能诗,立志要高中状元。
关父临死前,耿耿于怀自己这辈子只是区区一个秀才,让时年十五岁的儿子跪在床前发誓,不中进士,绝不能将自己埋葬,如若违背,自己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关锦年含泪答应了,在父亲死后,将他的灵柩寄放在城西彭公寺中,自己搬到彭公寺后院,日夜苦读。
谁知越想成功越容易失败,关锦年过于忘我学习,吃得差,锻炼少,睡得也少,三天两头生病,到了后来,他一拿起书就头晕,书上的字也摇摇晃晃的,根本看不进去,别说考试,就是寻常读书写字都做不到。
他想起父亲临死前的嘱托,十分惭愧,觉得自己不争气,对不起父亲,跪在父亲灵柩前大哭一场。
彭公寺僧人见他两眼深陷,骨瘦如柴,走起路来一步三摇,怕他死在寺中,打听到他还有一个亲舅舅罗立峰,赶紧捎信,让罗立峰来接外甥回家休养。
罗立峰是个生意人,姐姐在世时,常被姐夫嫌弃他市侩,满身铜臭,手中只有算盘,心中只有金银。
他也看不惯姐夫假清高,一身酸腐气,明明家里已经穷到几乎揭不开锅了, 还不许姐姐拿娘家一枚铜钱,真要清高,别成天发梦考什么举人,别蹲家里摆弄那叠旧书,自己养活妻小啊,何必靠姐姐的嫁妆与绣花活计生活,还斥责辛劳的姐姐不识大体。
姐姐绣花挣钱,操持家务,积劳成疾,勉强支撑了两年,没了。罗立峰与姐夫大吵一架后,往来稀少,逢年过节送往关家的礼物,都被拒之门外。
直至彭公寺僧人通知,他才知道姐夫已经去世,外甥不告知姐夫的死讯,寄居彭公寺苦读,想必又是姐夫临死前叮嘱他这样做的,而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外甥,从未违背过姐夫,当然乖乖照办。
他气冲冲跑到彭公寺,先到姐夫灵柩前痛骂一顿,再去找关锦年,要他随自己回家,养好身子再说。
关锦年怕误了读书,借口三年孝期未满,不宜去打扰舅舅。
罗立峰摆摆手说没关系,他们是亲舅甥,又不是外人,再说关家就剩下他一点骨血,要是失于调养,伤了根子,如何实现他父亲临死前的嘱托?岂非令他父母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磨刀不误砍柴工,养好身子,精神好了,自然事半功倍。
关锦年本是个聪明人,想想舅舅说得也很有道理,便随他出寺,到舅舅家暂住休养。
罗立峰打心底里疼爱姐姐唯一的孩子,请来名医,替他开方治疗,只要有效,不计钱银。
舅母丁氏性子温顺善良,见关锦年比儿子罗前大一岁,身形单薄,还没罗前一半大,暗暗叹息,嘱咐厨娘想方设法替他做各种好吃的,若是用餐时某道菜关锦年多夹几次,她便记在心上,过两日再上。
关锦年的衣服鞋袜,一一由她亲手所缝制。
关锦年抱着新衣直发愣,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舅母的针脚跟娘亲的很相似,见到这衣服,便想起了娘亲。
丁氏心里一阵酸涩,连忙转过话题,说他舅舅明日要去府城,有没什么需要舅舅带的,罗前那家伙吵着要一只鸟笼,养他新得的白鹦鹉。
关锦年想了想,问能不能买几本书,如果可能的话,再买两支毛笔。
丁氏见他束手束脚的,说话小心翼翼,十分客气,明白他寄人篱下不自在,怕他有负担,也不多言,只说,好,买。
罗前捧着白鹦鹉来书房找关锦年,兴冲冲地介绍自己这只鹦鹉取名白玉奴,乃是霍大娘的鹦鹉雪娘子生的,若不是自己恰好有位至交好友霍羽是霍大娘的亲亲大侄儿,别说百两,就是千两都无处可买。
百两银子,一只小小的鹦鹉!关锦年惊呆了。
从小到大,父亲耳提面命,君子固穷,不许他玩物丧志,他从未在玩乐上花费银子,甚至觉得,身为年轻人,就该加倍用功,玩乐是罪过,骄奢更是大罪。
他不明白,舅舅与舅母都是明是非的人,为何对表弟这一行为并不阻止?他们就不担心表弟误了前程?
罗前并不晓得表哥心中转了数十个念头,喜滋滋地将小鹦鹉放进表哥左掌心,让他也瞧瞧自己的宝贝。
白玉奴小小一团,软软糯糯的,窝在关锦年掌中,时不时轻啄一下他的手指。
关锦年心头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在树下捡到一只被风吹落的小鸟,带回家中喂它吃米,父亲发现了,大发雷霆,不顾她的哭叫与娘亲的阻拦,当场把小鸟摔死了。
“你不好好读书,将时间浪费了,简直不知所谓!”
当晚,他流着泪将父亲布置的三百大字写完了。
从那时候起,他眼里只有功课,再无其他。
小鹦鹉的出现,啄破了他一直以来紧紧裹在身上的硬壳。他忍不住伸出右手食指,去碰了碰小鹦鹉。
小鹦鹉并未回避,反而靠在他手指上,摩弄着他的手指,轻松地嬉戏。
“真乖。”关锦年忍不住道。
罗前奇怪地看着他,这位表哥从小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沉迷于读书不可自拔,亲戚们提起他来,都赞不绝口,说将来一定高中状元的,只有爹娘提起他来,常常叹息,说好好的孩子,硬被约束成个老气横秋的小大人,一点童真都没。
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同龄人的率真,罗前又惊又喜,恋恋不舍多看了鹦鹉几眼,移开目光,说要把白玉奴送给表哥。
这鹦鹉既贵重,又是表弟的心爱之物,关锦年哪里敢要,连忙将鹦鹉还给罗前。
罗前不肯收。
两人正推来推去,丁氏带着点心来了,一看情状,以为罗前欺负关锦年呢,若是别的孩子,她早开口斥责了,但关锦年心思重,若是自己骂了儿子替他出头,他不但不会欢喜, 反而觉得是他的错,从此更加不自在。
丁氏定了定神,笑着喊他们别玩了,洗洗手,过来吃点心。
罗前将白玉奴交给丁氏照顾,推着关锦年去洗手,又拖到桌边吃点心,说马无夜草不肥,表哥若是多加餐,迟早能像自己一样肥肥白白,十二分的喜人。
丁氏笑他不会说话,罗前搂着关锦年的脖子,得意地说,表哥又不嫌弃我,表哥可喜欢我了。
关锦年忍不住笑了。
他这表弟,自从自己来住,常常缠着自己,表哥前表哥后的,要自己陪他放风筝,钓鱼,栽花,剪花枝,扫落叶,能有一百种玩法。
起初他还以为这是舅舅特意嘱咐表弟的,头晕症还在,读不了书,吃药之余,陪着表弟走走玩玩,心情好了许多。
相处久了,他发现,表弟就是这种性子,没心没肺,天塌下来都笑哈哈的,玩时尽兴玩,玩累了再去读书,两人闲谈,其实表弟在学问上颇有见地,并非自己之前所认为的那种绣花枕头。
吃完点心,丁氏给他们两人派了个任务,给霍大娘送荔枝去。
罗前呆呆望着自己娘亲,问:“你也认识霍大娘?”
“当然认识,要不真能让你掏一百两买只鹦鹉?可惜,她方才遣人把钱送回来了。”
原来,丁氏答应买鹦鹉,不是因为纵容表弟,而是为了帮助老朋友。
一路上,罗前给关锦年介绍霍大娘的身世。
她原来也是云城人,随升官的父亲进京,当年是誉满京城的才女,可惜嫁了个纨绔子弟,蹉跎半生,三年前当今皇后召她进宫给几位公主嫔妃教琴棋书画,半年前出宫返回云城,不要其他赏赐,只带走三公主送给她的白鹦鹉雪娘子。
霍羽刚好出门拜客,霍大娘亲自接待他们。
两箩筐新摘的白糖罂荔枝,嫣红嫣红的,枝叶上还带着莹莹朝露呢,霍大娘一看到便忍不住吃了几个,满足地发出长叹。
她说还是丁妹妹贴心,总挂念着自己这点喜好,以前年年往京城里送干荔枝与元肉, 如今才四月底,白糖罂荔枝刚刚成熟呢,便立刻送来了。
罗前说,娘亲交代了,刚熟的荔枝还有些酸味,过些日子,荔枝更熟了,到时候请霍大娘亲自到果园去,现摘现吃,好好品尝。
霍家一群孩子听说有荔枝,涌到客厅,给罗前与关锦年行过礼,静候一旁,不住地张望两筐荔枝。
霍大娘让他们抬下去,先给公公婆婆送半筐,再给他们爹娘各送半筐,给出门见客的霍羽留出一份,其余的他们自己分吃,吃过后记得喝盐水。
孩子们一一答应,大喊着谢谢姑姑,抬着箩筐跑了。
过了一会儿,霍大娘两位嫂子过来拜见客人,感谢他们送的荔枝,要留两人吃饭,说这就吩咐下人上街去买鸡买肉,两人一唱一和,边说边用余光瞟着霍大娘。
关锦年暗暗叹息。
这两位嫂子,表面客气,真要留客吃饭,又怎会当面提起让下人出去买菜?霍大娘孤身返回娘家,日子过得不容易啊,难怪舅母要大张旗鼓送荔枝,这是替她长脸呢。
相比之下,自己住在舅舅家,何等自在,舅舅一家三口真的毫不见外,将自己当亲人疼爱的。
罗前起身拱手,彬彬有礼道:“原本长者赐不可辞,只是自己出来一趟,挂念家中的白玉奴,若是饿坏了它,便是对不住大娘一番心意了。”
霍大娘将两人送到门口,让罗前告诉丁氏,别老为自己操心,又拍了拍关锦年的肩膀,说你娘若是看到你如今精神抖擞、器宇轩昂的模样,定然很欣慰。
关锦年鼻子一酸,用力点了点头。
马车向前奔驰,车轮辘辘,关锦年忍不住问罗前,他将来有何打算。
罗前说:“我有自知之明,性格跳脱,又喜欢东奔西走,再读两年,便学做生意去。”
日久见人心,真的住在一起相处久了,关锦年才发现,舅舅、舅母、表弟,都跟之前父亲所骂的截然不同。
从前,父亲在他心中有如神佛,说什么都是对的。
如今,他开始明白,父亲只是个普通人,说的做的不一定都是对的。
心结打开,头晕症不药而愈,当晚他看书写字,心情平静得很。
原来,读书做学问,并非一定要像父亲说的那样头悬梁锥刺股苦学,一张一弛,学得更轻松。
第二天,罗立峰从府城回来了,给丁氏带了一支莲花玉簪,给罗前带了鹦鹉笼子,两套文房四宝,一叠书,其中除了关锦年想要的书,还有六册话本子。
罗立峰搔了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是个粗人,学问呢自然没有,这都是府城里新近流行的话本子,有才子佳人的,也有诙谐志怪类的,他若是无聊,可以翻翻看。
关锦年心头一阵发热,忍不住抱住了罗立峰,低低叫了一声舅舅。
罗立峰连忙仰起头,拼命忍住差点夺眶而出的热泪,轻轻拍了拍外甥的后背。
从那天起,关锦年彻底放下了心中包袱,与罗前一块读书,锻炼。
罗立峰则请关家族长、堂伯出面,说服外甥,选了个日子,将姐夫下葬了。
因关锦年身子已好,罗立峰特意为他请来名师,功课进步神速,教书先生说过两年进考场,定然金榜题名。
因霍大娘娘家兄嫂对她回来始终有怨言,霍大娘无奈之下,准备出家。
丁氏闻讯,以请教师之名,将霍大娘请到自己家中来安住。
霍大娘明白她的好意,不想打扰他们一家,选择去了城外一家庵堂,带发静修。
丁氏依旧常常遣人送钱送物去庵堂,嘱咐师太们好好照顾她姐姐。
转眼三年孝期已满,关锦年除服,重回书院求学。
书院院长夸他今时不同往日,松弛了许多,以前总是像根绷紧的弦,凡事过于紧张,临场考试总发挥不了真实水平,如今好了,如果下科场的话,定然能高中举人。
第二年秋闱,罗立峰亲自送外甥前往省城考乡试,提前半月到达,住在贡院附近一家大客栈里,重金租了一套带小花园的小院子,安静,景致也好,方便外甥看书。
考试前两天,罗立峰忽然病了,上吐下泻,起初还骗关锦年没多大事,可能是水土不服,吃点药就好,后来坐都坐不住了,双眼塌陷,皮肤蜡黄,瘫在床上,奄奄一息。
关锦年跑出跑入,请大夫,抓药,熬药,忙得不可开交。
罗立峰劝他要分清主次,这些小事,交代客栈伙计去做就好,考试在即,他得静心准备,别乱了心神。
关锦年让他宽心,自己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会妥善安排一切。
其实,关锦年早已作出决定,最重要的是舅舅,宁可放弃考试,也守护在舅舅身边。
最后,罗立峰身子大大好转,关锦年在他一再催促下,走进了贡院。
舅甥二人都觉得,以目前实力,考个举人十拿九稳。
谁知公榜那一日,两人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找了又找,都没找到关锦年的名字。
罗立峰暗暗懊悔自己不该生病,拖累了外甥,如果自己没病,外甥一定能高中的。他安慰外甥,说可能时运未到,下回再来,一定高中。
关锦年点了点头。
落榜,他失望,但并未绝望,在舅舅家这几年,他学的最多的便是好心态。
放榜后,贡院公布誊写的优秀答卷,罗立峰买了一份给外甥参考,想看看别人怎么写的。
关锦年看了看,顿时站了起来,指着其中一份署名陈骁的答卷说,那份答卷分明跟自己当时写的一模一样,这绝不可能。
罗立峰脸色大变。
科场舞弊,那可是杀头大罪,他们能冒着杀头的危险,肆无忌惮抢了外甥的功名去,根本没把外甥放在眼里,无论如何,自己这个当舅舅的,都得给外甥出头。
他怕外甥冲动,特意买来酒菜,哄外甥喝酒。
待外甥带着醉意睡着后,出去转了一圈,打听到那个陈骁,乃是京城李阁老的外家侄儿,平时功课稀松得很,也不知怎么突然走了狗屎运,写了这样奇妙的文章。
罗立峰直接跑去布政使司门口,击鼓鸣冤,状告主考副主考勾结舞弊,更换考生答卷。
等关锦年清醒时,客栈掌柜守在床前,愁眉苦脸跟他说,省城已因科场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官府的人来了好几回,吩咐待他清醒后,去布政使司一趟。
关锦年诧异官府的人如此客气,看来他们与乡试主考并非一派的。
关锦年在省城一呆两月,从未受到什么酷刑逼问,相反,布政使司韩大人对他与舅舅都十分客气。
皇帝雷霆震怒,下令严查,得知乡试主考副主考沆瀣一气,不仅给几位世家子弟泄露试题,还胆大包天,更改了答卷,因此撸了一批人的头颅,而榜上有名的新举人,全部作废,得重考一遍。
关锦年中了亚元,也即是乡试第二名,风风光光回到老家。
后来,关锦年得知,布政使司韩大人曾受过霍大娘救命之恩,当初他在宫宴上无意得罪了某皇子,皇子拔剑要杀他,被霍大娘几句话化解了,他始终铭刻在心,霍大娘回娘家后,他几度遣人送礼送信,早知罗家对霍大娘十分照顾,在罗立峰击鼓告状时,便护住了他们舅甥二人。
关锦年祭拜父母,提起当初在父亲床前所发的誓言,让父亲安息,舅舅一家待自己亲如一家人,而自己也会按照舅舅的教诲,继续走下去:
“能中进士,当然好,若是几次都中不了,自己不会一条道走到黑,会另寻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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