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京城高官府邸做厨娘的郑宝芝，回到老家云城南郊开了家郑氏餐馆，等闲不出手，偶有贵客莅临，她才做几道拿手好菜，菜也不是鲍参翅肚这类名贵佳肴，而是普通家常菜，尤其擅长各种小菜，却深得客人喜欢。

云城首富永宁街冯员外家的老太太，自从二十岁守寡开始，一直吃斋，头一回吃到郑宝芝手制的小菜，赞不绝口，从此每日三餐佐粥，必然得配上一碟，不吃不舒服，吃了浑身舒泰，一整天都精神抖擞的。

前任知县家太太同样也是如此，每逢春夏之交脾胃不舒时，就去她那里吃上一回，再拿几样小菜回家，安然过夏。

新任徐知县的姨太太邹氏害喜，吃什么吐什么，偶尔吃到一道翠绿翠绿的腌莴笋，鲜嫩爽脆，不由胃口大开，连吃了两碗粥。

徐知县大喜，问厨娘小菜哪来的，赶紧多买几坛，听厨娘说那是托人从郑老板那里买来的，竟亲自登门拜访，最终买了一小罐。

城里传出流言，说郑宝芝的小菜里下了迷魂药，吃过的客人被勾了魂，不吃不行。

徐知县大吃一惊，立刻请来几位大夫检查专供姨太太邹氏吃的小菜。

大夫们再三检查，说就是普通小菜，并未含有任何迷药、毒药之类，可以安心吃。

有个大夫忍不住问小菜哪来的，实在太好吃了，听说出自城郊郑氏餐馆，他匆忙告辞，要去给自己儿子买上一罐，他儿子从小病弱，一个时辰吃不完半碗饭，这小菜如此可口，想必可以哄儿子吃饭吃快一点。

明明前来吃饭或者买小菜的客人排成了长队，郑宝芝还是吊儿郎当的，心情好便腌制几道小菜，心情不好，便挥手跟客人说卖完了改日再来。

她多半时间心情都不好，客人们经常被打发回家。

奇怪的是，第二天客人们依旧在店门口排长队。

餐馆里另外一名厨娘周大娘忍不住劝她，认真点，多挣点钱，她年满三十无儿无女，钱便是胆子，便是下半辈子的依靠。

郑宝芝抱住肥壮的周大娘说，她便是自己下半辈子的依靠。

周大娘没好气地啐了她一口，说自己都六十了，还指望她替自己养老送终呢，指望自己？没门。

两人嘻嘻哈哈正闹着，周大娘瞥见远远的有人挑着柴火来了，便撇了撇嘴角，道：“呶，你下半辈子的依靠来了。”

送柴火的是一名后生，姓夏，名文铮，身穿短装，其实是个读书人，因家里贫困，老娘病重，最近两年上山砍柴帮补家用，郑氏餐馆是他近来抓到的头等客人，从不讲价，说多少钱便多少钱。

因此，夏文铮每回到她店里送柴，都帮忙劈好，送进柴房，堆叠整齐。

周大娘因此老在郑宝芝面前取笑，说秀才公被郑宝芝迷住了，郑宝芝一笑了之，并未放在心上。

最近，夏文铮有时候还会带上罕见的野花野草，说是偶然在山野遇到的，放餐馆里正好。

其他客人看破了他的心思，问他是不是看上老板娘了。

夏文铮红着脸，摆摆手道：“配不上，配不上。”

其实，城里喜欢郑宝芝小菜和喜欢郑宝芝本人的，都不少。

云城首富永宁街冯员外家的老太太，爱屋及乌，因为喜欢她做的小菜，恨不得养她在身边，方便自己随时吃得上，几度要自己儿子冯员外纳郑宝芝为小妾。

冯员外哭笑不得，说老板娘可是在京城里见过大世面的人，等闲人家，她看得上？再说，自己已经年过四十，不匹配。

老太太惋惜不已，儿子年纪大，孙子年纪小，都配不上啊。

郑宝芝年满三十，带着一身满不在乎的气度，倍添风韵，喜欢往她餐馆里钻的男人，越来越多。

有次，一个姓钱的公子，仗着自己伯父在京城为官，要郑宝芝陪自己喝酒。

郑宝芝笑笑，说不好意思，自己方才下厨，一身油烟味，不堪侍候公子喝酒。

“呵呵，我就喜欢你身上这味！”钱公子去抱她，她腰肢一扭，转到了桌子旁边。

钱公子大怒，抓起一只碗往地上一砸：“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外面，夏文铮刚好挑着木柴经过，见状生怕老板娘吃亏，连忙扔下担子，冲过来要救老板娘。

他快，另外一个胖大女人更快，她从旁边长廊杀出，直接伸手揪住钱公子的左耳，骂道：“你说谁吃罚酒呢！”

钱公子瞬间矮了三分，嚅嚅道：“我，我吃罚酒！”

“回家再跟你算账！”女人拖着钱公子走了。

其他帮闲与仆人，见正主子都不在了，怕郑宝芝扣住自己付账，纷纷找借口，一哄而散。

原来，知道钱公子又要来，郑宝芝想起之前两次他来的时候如狼似虎望着自己，恨不能立刻吞了自己似的，这次再来，自己危险了。

她打听到钱公子家中真真正正有只母老虎，出自将门，一身武功，动不动就挥拳动棒，钱公子得罪了她，要跪算盘的，于是特意找了个钱公子不在的时间，遣人送信上门，约少奶奶来试菜，说听闻少奶奶少年时曾经游历江南，自己最近在学江南菜，想请她过来指教指教。

钱少奶奶听闻自己丈夫最近常往郑宝芝店铺跑，又接到从不相识的郑宝芝邀请，熟知丈夫秉性的她，顿时心中雪亮，老板娘邀请，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不过为了自保，借自己去压制丈夫罢了。

换了别人，她当然不肯出头，做这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傻事，但那人是她丈夫，她想了想，便答应了来人，一定如期前去试菜。

打发了钱公子，周大娘拍拍胸口，说这回太险了。

郑宝芝笑笑，说哪回不险？

周大娘叹息，说你一个女人，无依无靠空荡荡的，应付得了一回，应付不了下一回，还是得找个夫君，其他人就不敢乱来了。

夏文铮心中一动，上前道：“老板娘，在下不才，对老板娘倾慕已久，愿意——”

“且住，你是个读书人，我烟熏火燎，当垆卖酒，你的好意呀，姐姐就心领了，借势这回事，姐姐还行。”郑宝芝毫不犹豫，拒绝了夏文铮。

夏文铮大失所望。他本以为，自己一开口，老板娘必然感激点头，结果，全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

郑宝芝收拾了四样小菜，用篮子装了，亲自到永宁街冯员外家拜访，三言两语，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当场收她为干女儿，送了一对玉镯子。

冯员外夫妇早已听闻钱公子纠缠郑宝芝一事，见她上门，已明白来意，但老太太喜欢她做的小菜，也喜欢她，何不锦上添花送她一程？于是，冯员外夫妇也送了她两只玉镯子，又亲送至门口，让下人驾着马车送她回去。

此后，冯员外家时不时大张旗鼓，送礼至郑氏餐馆，两家往来不绝。

原本总往店里跑的地痞流氓，纷纷选择了远离。

钱公子并未将冯家放在眼内，说不过有几个臭钱，自己怕他做什么，只要伯父一封信，随时送他们进县大牢。

他早已去信京中，加油添醋，将厨娘郑宝芝不识抬举、三番两次拒绝自己一事说了，请伯父查探一下她在京中有何把柄，为何离开京城返回老家。

不足一月，钱公子收到了伯父的亲笔信，由他伯父的亲随钱三直接送回来的，钱三还交待，要对郑宝芝敬而远之，否则自己也保她不住。

钱公子暴跳如雷：“她不过一个厨娘，我敬她？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钱三啪的给了他一耳光，然后慢慢说，这是替他伯父教训他的。

先皇最宠爱的贵妃娘娘体胖害夏，御厨出尽百宝，都没法令她开胃，最终是宫女郑氏几道小菜才哄到万贵妃转怒为喜，尤其一道名为芝麻菜的小菜，用腌制的芥菜晒干，切得碎碎的，蒸到烂熟，入口即化，最得贵妃娘娘欢心。

先皇大喜，特意为宫女赐名宝芝。

贵妃娘娘本要留郑宝芝在身边侍候，有个宫女嫉妒她得宠，说芝麻菜，乃是民间老人最喜欢吃的，她进献芝麻菜，分明是有意讥讽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本来就对自己比皇帝大十九岁耿耿于怀，闻言勃然大怒，想也不想，下令将郑宝芝当场杖毙。

郑宝芝一言不发，任由侍卫拖出去。

万贵妃越发恼怒，拿过竹板要打她，谁知激动过度，一口痰涌上心口，喘不过气来，整个人往后便倒，晕死过去，太医抢救不及，就此没了。

先皇又痛又怒，将郑宝芝下了死牢，从此卧病在床，拖到九月，也去了。

当今皇上继任，从在万贵妃手中苦苦求生的太子，成为万人之上的皇帝，大赦天下，郑宝芝也由此出狱，返回老家。

“她虽然是一个厨娘，又不仅仅是厨娘。”钱三叮嘱道。

钱公子似懂非懂，从此不敢再去招惹郑宝芝。

郑宝芝依旧吊儿郎当地做生意，地痞无赖却不敢去她餐馆闹事了。

三月，周大娘给了夏文铮一袋银子，让他请大夫买药，余下的作为生活费，好好在家备考，别去砍柴了。

夏文铮犹豫再三，还是收下了银子，感激不已，说古有漂母一饭之恩，今有大娘赠银大义，若自己出了头，定来重谢老板娘。

原来，他知道银子是老板娘出的。周大娘含笑点头，送他出去了。

夏文铮走后，周大娘悄悄走进室内，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眼光不错，这后生，可以托付终身。

“此一时彼一时，明知道身份有差，将来必成祸患，何必还一头撞过去？”郑宝芝很清醒，资助夏文铮，对自己而言，不费吹灰之力，对他而言，雪中送炭，何乐而不为？

周大娘叹息，既钦佩她的清醒，又感慨她过于清醒了。

后来，夏文铮中了举人，回乡省亲祭祖，特意带着银子礼物，前去拜见郑宝芝。

大家都赞郑宝芝慧眼识珠，有如红拂，如能两好合一好，更是珠联璧合。

周大娘只收了当初赠银一样的银子数，其他统统退回，说老板娘外出访客了，不知何时归来。

后来，郑氏餐馆也关张了，周大娘也不知去向。

永宁巷冯员外家，每年都收到四坛精致小菜，都是老太太喜欢吃的。

老太太一面吃，一面叹息，唉，这么好的女子，可惜不在自己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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