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晋家厨房的梁上高高吊着一只篮子,祖父临死前交待,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那篮子,若是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便点燃三支红香,待香燃尽,拜上三拜,再将篮子取下,便可解困。
他从怀里掏出三支香,交给儿子孙有财。
孙晋在旁边好奇地盯着,发现那三支香一指来长,粗如小指,殷红如血,润泽微光,散发着一种奇异的腥味。
孙有财双手接过三支红香,郑重放入怀中,祖父这才放下心来,闭上了双眼。
孙家日子本来紧巴巴的,为了发送祖父,向村里的大财主孙登科借了一大笔债,孙有财与妻子吴氏日忙夜忙,挣来的钱九成进了债主的口袋。
那年大年三十,孙登科的手下堵住了家门口,嚷嚷着还钱,不还钱的话将他们家房梁都拆了。孙有财弯着腰,赔着笑脸,好说歹说,吴氏摘下手上陪嫁的金戒指,总算暂时将他们打发了。
孙晋问,为什么不把篮子取下。
孙有财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了?一点点困难就想取篮子,真要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怎么办?那是你祖父留给子孙后代的救命篮保家篮,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它的,你也一样,记住了吗!”
孙晋似懂非懂,但父亲严厉的神色与语气,深深烙印在他幼小的心里。
此后几年,日子时紧时松,孙晋在父母耳提面命之下,不敢动那篮子的心思,只是每回走到厨房,都忍不住仰头望望那只篮子,好奇篮子里究竟有什么,是金子还是银子。
欠债还清的那一日,孙有财特意割了一刀肉回家,吴氏炖得烂熟,夫妻二人笑眯眯看着儿子大口大口吃肉。
孙晋说,肉真好吃啊,以后有钱了月月能吃上肉就好了。
吴氏弹了下他的额头,说:“瞧你这点出息,有钱了天天吃肉!”
孙有财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孙晋,让他送给吴氏。
吴氏打开,里面是枚金戒指,也不知丈夫费了多少工夫才抠出的钱。
“这个有些薄,将来有钱了,给你买个重重的!”孙有财道。
孙晋也跟着点头:“有钱了,我也买!”
一时之间,屋内传出响亮的笑声,飞得很远很远。
孙有财不小心摔伤了,本想装着没什么事的,谁知一走便钻心痛,痛得满头大汗。吴氏按他坐下,让儿子赶紧去请大夫。
孙有财直着脖颈嚷嚷道:“穷人烂命,请什么大夫,躺一躺就好了!”
吴氏拍了拍他的肩膀,嗔怪道:“瞎说,家里没个男人不行,你的命金贵着呢,快治快好。”
她让孙晋拿着家里所有的钱,去大夫家里。
只有半两银子,大夫不肯来。
孙晋回家,看父亲不在,要放下厨房里的篮子,被吴氏拦住了。
她说儿啊,篮子是你父亲的命根子,若是动了他,只怕他连命都不要了。
吴氏拿出丈夫新买给她的金戒指,塞给孙晋,再去请大夫。
等大夫开好方子,孙晋开始担心药费,吴氏说不怕,有钱。
她果然抓了药回来。
孙晋好奇哪来的药钱,孙有财问她为何包着头,吴氏笑笑说外面风大。
孙有财突然伸手,拉掉她头巾,结果吴氏头上光秃秃的,原来茂密的黑发只剩下一层发茬。
孙有财当场哭了,孙晋不知所措。
吴氏重新用头巾把头包好,说:“哭什么呢,别吓坏孩子。我平时就嫌头发多了干活不方便,再说,我头发长得快,夏天就长起来了,有什么打紧,最重要的是,你快点好起来,免得我们母子担心。”
孙有财擦了擦眼泪,说都怪自己没本事,你陪嫁的玉镯子金戒指都被败光了。
“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等将来有钱了,你们父子一人给我买一样。”吴氏乐呵呵地安慰他们。
后来,孙晋才知道,娘亲长发乌黑发亮,孙登科娘子陈氏头发稀少,早就看上了娘亲的长发,多次出价要买去做假发,这回一听娘亲要卖头发,立刻便付钱了,生怕娘亲后悔。
夏天,吴氏忙里忙外,进进出出,哪怕热得大汗淋漓,都包着头巾,别人问起,她只说得了头疼病,怕吹风。
孙晋听人说黑豆生发,将捡来的一大袋蝉蜕送药铺里,换来黑豆,煮了一大锅,让吴氏吃,说吃了就长头发。
吴氏很感动, 摸了摸他的头,夸他孝顺,这个儿子没白养,还在丈夫面前提了又提,夸到孙晋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将头埋在父亲膝上。
八月十五后,孙有财终于康复,要跟着孙登科一起外出做生意。
吴氏反对,说若是跟别人还好,孙登科是出了名的狠,跟他一起做生意,别说挣钱,只怕拆皮拆骨渣渣都不剩。
孙有财却说,孙登科狠,自己不会大意的,何况富贵险中求,不搏一搏,永远穷到叮当响。
临别前,吴氏叮嘱他,十月十六是儿子十三岁生日,一定要回来陪儿子吃饭。
孙晋望着父亲,心里一阵阵发慌,想拉住父亲说些什么,又想不出该说什么。孙有财将他拉到一边,说自己出远门,以后家和娘全靠他照顾了,他是个男子汉,得保护好娘亲。
孙晋望着父亲充满期待的眼神,心中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用力点了点头,说:“好!”
父亲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放进他怀里,让他一定要贴身收藏,万万不可损坏。
三支香!
孙晋震惊了,如今把能使用救命篮保家篮的三支香交给自己,是因为他这一趟出行有生命危险吗?
他原本想把东西塞回给父亲,但立刻又想到,如果篮子真能救命,三支香在自己怀里,还能救父亲一命,便将香放进了怀里。
父亲走后,母子两人安静度日,每逢吴氏出去买绣花针与绣线,或者卖绣品,孙晋都握着根短棍,一直跟在后面,说自己得保护好娘亲。
吴氏暗暗好笑,说:“好,娘亲可全靠你保护了。”
孙登科娘子陈氏想做几套新裙子,特意请吴氏上门。
吴氏见报酬不低,想着都是孙家村人,做衣服而已,上门量一量尺寸,拿了衣料就走,孙登科又不在,也没什么危险,便上门去了。
谁知进门后才发现,孙登科也在家里,两眸炯炯望着自己,好像要吃了自己似的,立刻转身,身后大门已经关上了。
原来孙登科对吴氏垂涎已久,之前陈氏买头发,是他的主意,唆摆孙有财外出做生意,也是他的主意,这回哄得吴氏上门,心中大喜,觉得可以为所欲为了。
他正要拖吴氏进房间,外面大门嘭嘭嘭被捶得巨响,一群孩子七嘴八舌喊:“吴大嫂,快出来,你家孙晋掉池塘里了!孙老爷,快帮忙救命啊!”有几个更是攀在院墙上,冲着他们大喊。
吴氏一听儿子有事,吓坏了,拼了命往大门冲。
孙登科听到一大群人喊吴氏与自己,抬眼又望见墙头上几颗小脑袋,心知今日这口好肉吃不成了,若是孙晋出了什么事,只怕吴氏与其他族人要跟自己拼命,悻悻然吩咐下人打开大门,放吴氏出去。
吴氏一出去,孙晋便从小巷子拐角冒了出来。这段时间,他陪着娘亲出入,挡过好几只恶犬,担心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没法护住娘亲,灵机一动,拉村里小孩下水,请他们帮忙保护娘亲,许诺父亲归来后,免费请他们吃糕点。
方才他上个茅厕出来,发现娘不见了,出门一招呼,立刻有人告诉他吴氏进了孙登科家,他赶到孙登科家,大门紧闭,便攀上院墙看个究竟,一发现孙登科不对,立刻跳下院墙,让孩子们砸门大喊,这才护住了娘亲的安全。
吴氏抱着儿子,泪如雨下,一是庆幸儿子没事,二是庆幸自己没事,三是见孙登科在家,担心丈夫有事。
孙晋安慰娘亲,说有儿子在,没事的没事的。
母子回到家中,吴氏依旧愁眉不展,想打听丈夫的近况。
孙晋一听,拍了胸口说没事,自己有法子,孙登科管家的孙子小池跟自己也算朋友。
小池之前不顾家里大人的禁令,偷偷下大池塘游泳,突然抽筋往水底沉,其他孩子都没发现他的异常,在池塘边树上摘橄榄的孙晋发现了,跳下水,赶过去,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往岸边带,救了他的性命。
怕小池挨打,孙晋从未对人说过这事。
从那以后,小池便认他为大哥,惟命是从,对孙晋这回的吩咐,一样拍胸口答应,一定将事情办妥贴。
不到半个时辰,他就跑来汇报,孙有财前日被送进县大牢了,原因是偷了孙登科一包银两,据说被拷打了两回,都不承认拿过钱,县里捕快这两日就会来家里搜查赃物。
孙晋头嗡的一声响,他连吸好几口气,才勉强缓过来。
孙登科果然像娘亲说的那样,心狠手辣,父亲落在他手里,如何是好?
他嘱咐小池,千万千万不要走漏风声,不能让自己娘亲知道,自己先想个法子。
“好,要快,老爷嚷嚷着说要办了你爹呢。”
孙晋知道,父亲如今已经险过剃头了,这不就是之前祖父所嘱托的生死存亡之际?
他让小池找个借口带走娘亲,自己跑进厨房,点燃了三支香。
院门忽然哐啷一声被撞开了,有人闯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满脸横肉的财主孙登科,他笑眯眯道:“孙晋哪,你爹托我来拿个篮子,能救命保家的篮子。”
孙晋故意瞪大眼睛问道:“天底下还有这么神奇的篮子?在哪里?快给我看看!”
孙登科见他装傻,一脚踹过去,将他踹到一边,吩咐下人一通搜寻,很快就从孙家搜出了大小新旧不同的六只篮子,一字排在面前。
篮子里有的装着绣线,有的装着绣样,有的空空如也。
厨房里那只篮子,孙登科仰头望过无数遍,篮子底部贴着一张半褪色的红纸,侧面涂有一丛兰草花,把手处缠着一段红绳,他一眼便认出来了,是从左到右第四只篮子,只是,篮子里没有金子,没有银子,只垫着一层薄薄的干草。
“说,哪只?”孙登科逼问。
孙晋继续装傻,说什么哪只,他不知道,孙登科再吼,他便直直指向厨房里的篮子:“这只。”
他和孩子们玩游戏,捉迷藏,藏东西,早揣摩出来了,真真假假,当面理直气壮说真话,别人反而怀疑你,觉得你在骗他。
这次,孙晋又猜对了,孙登科见他直直指向一个空篮子,根本不相信,最先排除的就是那只,但为了预防万一,他还是拿起篮子,细细检查,确认篮子是个普通的篮子,干草是普通的干草,便扔到一旁,继续查验别的篮子。
最后,他发现,其中放绣线那只篮子,比别的篮子都重,分明里面藏有东西,他拿刀子在提手那里刮了刮,刮出了一点金光,顿时心花怒放,孙有财那家伙说得没错,孙家果然有救命篮护家篮,多亏自己精明,听他说了几句醉话,便拼凑出个大概,才得到这篮宝贝。
他发了大财,喜滋滋带人回家,准备等会送个信去县城,将孙有财结果了,人又无钱又无,再拿小崽子要挟几句,不怕吴氏不从。
他走后,孙晋嚎了几句,发现的确没孙登科的手下张望,这才紧闭院门,提着厨房里的篮子回到厨房,放在灶头上,再从怀里掏出三支香。
刚才三支香点燃不久,孙登科他们便闯门进来了,他一时措手不及,又怕香落入孙登科手中,急忙抓过三支点燃的香,塞进怀里。
他一直害怕,自己受不了香的热熏而颤抖,孙登科闻到三支香的腥味或者看到烟气飘出而生疑,奇怪的是,从头到尾,他胸膛并未感觉到热量,也未闻到特有的腥味。
当他再次把三支香拿出来时,才发觉,红香依然如初,仿佛从未点燃过。
祖父说的,准不准?孙晋忐忑不安,咬咬牙,对着篮子拜了三拜,道:“篮子啊篮子,求求你帮个忙,救回我爹!”
明明只有一层薄干草的篮子忽然颤了颤,干草被拱了起来,仿佛里面藏有什么动物似的,很快,干草被推到两边,一条比绣花针大不了多少的小白蛇钻了出来,直着脖子,对他咝咝吐了几下三叉舌头。
孙晋还要说话,小白蛇从篮子里游下来,身子一晃,迎风而长,顿时变得一人多高,头顶上还顶着一顶青铜色的小冠。
青铜小冠里传来一个庄严的声音:
“你们孙家护我九十岁平安,我还你们孙家一百年清净。”
话音未落,大白蛇摇摇摆摆,从厨房门口窜了出去。
九十年?
孙晋想想,祖父去世时,还不满五十岁,这篮子居然在孙家呆了足足九十年,篮子里的白蛇也在孙家呆了足足九十年,真不知道当年孙家先辈与它有着怎样的故事。
那天,发生了很多事情。
孙家村大财主孙登科在房间里哼着歌,用刀子刮“金篮子”,刮了满地细屑,风一吹,细屑纷纷扬扬,到处乱飞,所到之处,燃起一簇簇小火苗。
眨眼功夫,孙登科一大片宅院,燃起了熊熊大火。
孙登科要逃,但双手与刀子仿佛被黏住了似的,与篮子成为一个整体,篮子沉甸甸的,他没走几步,便被大火吞没了。
陈氏逃得比较快,吼下人们赶紧提水救火,但火又大又急,没浇上几桶水,一大片宅院化作了火海,任神仙也救不了。
陈氏坐在地上大哭:“哎呀,我的天哪,这让我以后怎么活啊!”
县大牢里,孙有财躺在腐臭的烂草堆里,身上一阵阵发痛,他后悔不已,自己太自以为是了,当初真不该财迷心窍,不听妻子劝告,更不该在赚钱后放松警惕,大杯喝下孙登科那家伙的酒,说出自己家中有个救命篮护家篮。
如今被诬偷银子,锁在大牢里,如何是好?他一想起家中的妻儿,想起妻子叮嘱自己一定要回去陪儿子过十三岁生日,便恨不得砸破自己的脑袋。
孙登科又贪心又毒辣,对自己这么狠,岂会放过妻儿?一想到妻儿可能也会受苦,他便恨死自己当初的莽撞和自大。
远处响起了牢头的声音,孙有财浑身一震,该不会又来提自己去拷打审问吧?
出乎意料,牢头打开牢门,恭恭敬敬请他出去,说一场误会,请他不要放在心上。
孙有财不明白县官在闹哪样,但能安全出去,当然赶紧回家。
其实,县官与孙登科多年勾结,怎会轻易放人?
就在方才,县官刚刚午睡完毕睁开双眼,对上了一条比人腰还粗的大白蛇,大白蛇张开大口,接连吐了好几个骷髅头在他床上,口吐人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作恶多端,应为吾食。”
县官吓得脚都软了,小妾直接两眼反插,晕死过去。
“大仙饶命,大仙饶命,求大仙给小人一次机会,小人从此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了。”县官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
大白蛇冷冷哼了一声,道:“听汝言,观汝行,三年后吾重来。”
大白蛇尾巴一卷 ,将几颗骷髅头卷入口中,整条蛇凭空消失了。
县官吓得牙齿打架咯咯响,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见枕头边上还留有污迹腥气,方才一切并非噩梦,连忙召来师爷,让他先把最近抓的几人放了。
师爷告诉他,孙家有人来禀告说被大火烧了,孙员外也被烧死了,要拿回之前送他的金银。
县官抖得越发厉害了,连忙道:“拿走,快拿走!”
师爷一查,私人库房里空荡荡的,之前收到的各家金银不翼而飞,全都没了。
县官听了,呆立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丢得好!”丢了,大白蛇就不会吃自己了。
孙有财返回家中时,吴氏正揪住儿子的耳朵,骂他臭小子,什么事清都自作主张,不与爹娘商量。
“你们娘俩要商量啥?也加我一份?”孙有财道。
吴氏母子一愣,扭头一看,都哭了。
孙有财一家三口依旧过着简单的日子,那只篮子又高高挂回了厨房里。
隔三差五,厨房地上会出现一锭银子,或者一锭金子。
孙家人都知道,是白蛇送来的。
孙有财祈祷说,够了,够打本做生意,够生活了,不用再送金银。
半空中响起一声轻笑,从此厨房地上不再出现异象。
直到后来,孙晋年纪大了,为了预防万一,他将红香托付给儿子时,孙子、重孙子纷纷好奇地问起篮子与红香的故事,他便一一告诉他们:
当年孙家先辈遇上一条受伤的怀孕大蛇,将它带回家中,大蛇产子后,衰弱不堪,临终前拔出三根血红色短骨化为红香,请求他们保护自己孩子周全,如果孙家有事,蛇也会护孙家周全。
“这故事真的假的?”一个孩子问。
“是真是假,关键看你怎么做了。”孙晋将目光移向吊在半空的篮子,笑眯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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