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庆年间,粤西云城永宁巷冯员外丧妻多年,一心一意守着妻子芸娘拼死生下的儿子冯慰慈,许多媒婆上门给他提亲,连门口都没得进。
老母亲吴氏说,芸娘走了这些年,你也守够了,后半辈子长得很,不如再找一个,也好照顾孙儿。
冯员外摇头拒绝,说儿子身子怯弱,三天两日生病,万一后妻薄待儿子,如何对得住九泉之下的芸娘?
吴氏叹息不止。
正月十五晚上,云城九街十八巷挂满了各色各样的花灯,六岁的冯慰慈趁家里宴客正忙,偷偷随舅舅祝家仁跑出去看花灯,不小心迷了路,一个人乱窜,恰好撞见一个红鼻子汉子。
红鼻子惊讶道:“你不是冯员外的公子嘛,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郑三叔叔正要去你家吃酒席呢,来,一块送你回去。”
他往冯慰慈手里塞了一架小风车,一手拉着他,往前走去。
冯慰慈原本很开心,一面走一面吹着小风车,但走着走着,发现所谓的郑三叔叔专朝偏僻阴暗小巷走,若是遇到路人,还侧转过脸,似有躲避之意。
他心中生疑惑,暗暗后悔自己刚才一时心急跟着他走,万一这个红鼻子是个拐子呢?
冯慰慈借口要撒尿,从红鼻子手中抽回手,慢吞吞往前走,恰好不远处一个年轻女子拿着一个竹编宫灯走过来,他立刻大喊姑姑,在红鼻子反应过来前冲到女子面前问:“姑姑,是爹让你来找我的?”
不等女子回答,他又回头冲着红鼻子大声嚷嚷,让他随自己一起回永宁巷。
那年轻女子一听便明白了,这里是北街,离城南永宁巷远着呢,再看角落里那人闪闪缩缩,想近不敢近,想问又不敢问,她便抱起冯慰慈,快速低声问那是不是拐子。
冯慰慈用力点了点头,大声道:“是,我跑得快,把爹扔下了,姑姑要替我求情。”
“回头让你爹打你一顿!”女子招呼红鼻子,说多亏了他,侄儿才平安无事,请他一块回永宁巷喝杯酒。
红鼻子口中敷衍道“举手之劳,应该的应该的”,欺身上前要抢冯慰慈。
女子一手抱紧冯慰慈,另一手将竹编灯笼用力往他身上砸去,大声喝问:“你要干什么!”
红鼻子挨了一下,斜眼瞥见巷口几个后生正好走进来,自己无法抢人,赶紧转身跑了。
年轻女子拉着冯慰慈,急急走向城南,刚走几步,发现冯慰慈走得一瘸一拐的,分明伤了脚,却咬着牙不喊痛,她怜惜心大起,将冯慰慈背在背后, 一路聊天。
冯慰慈早已疲惫不堪,此刻安安稳稳趴在女子背上,闻着女子头发散发的香气,有些害羞,又有些依恋,不知不觉睡着了。
年轻女子见状,背着他先回益寿巷家里,跟老父亲说一声。
冯慰慈醒了,勉强睁开眼皮看了看,发现眼前有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先生,屋内摆着十来套桌椅,当中一张长桌,桌上摆着戒尺与文房四宝,分明是个私塾。
他迷迷糊糊又闭上眼睛睡着了,等醒转时,已经在家中床上。
祖母吴氏坐在床前守着他,见他醒转,立刻骂他四处乱跑,也不怕拐子拐了去。
冯慰慈暗自庆幸没连累到舅舅,老老实实认错,又打听送自己回来的姑姑是谁。
吴氏对送孙儿回家的女子千恩万谢,早已打听清楚,那是益寿巷彭先生的女儿彭宝莲。
冯慰慈立刻表示,自己要转去彭先生那儿读书。
吴氏摇头,说:“彭先生出了名的严格,你身子又娇弱,如何受得住?”
“当然,有姑姑在,当然可以!”冯慰慈理直气壮道。
吴氏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事后与儿子商量。
冯员外表示赞同,说儿子向来怯弱爱哭,如得彭先生教诲,是好事。
吴氏说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孙儿似乎对彭先生女儿很有好感,那彭宝莲是个望门寡,十三岁死了未婚夫,都说她命硬克夫,至今十九岁都无媒婆再提亲,乖孙与她接触,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冯员外不以为然,说慰慈年幼,重在读书求学问,其他的不必在意。
冯慰慈高高兴兴转去了彭先生私塾,因为开蒙比别人迟,起初功课跟不上,挨了彭先生几次戒尺,手心肿起红棱,连吃饭都痛得龇牙咧嘴。
吴氏心痛得直抹泪,让他换个先生。
冯慰慈不以为然,说彭先生那里可有意思了,若是早早完成功课,可以听他讲三国故事,无论如何,自己都会把功课赶上去的。
最吸引冯慰慈当然不是三国故事,而是宝莲姑姑。因为之前的事情,宝莲姑姑对他很好,衣服不小心勾破了,替他缝补,做了什么好吃的,偷偷塞他一份,被打戒尺后,替他掌心擦药油,在同学孟彪带头欺负他、骂他没娘时,及时阻止,还让彭先生狠狠罚了孟彪他们。
冯慰慈年幼早熟,悄悄将宝莲姑姑的好藏在心里,生怕祖母又唠叨。送他上学的小厮不知道他的心思,在吴氏面前一五一十全说了。
吴氏心头犯嘀咕,难道彭宝莲对儿子早已动了心思,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她转念一想,彭家家风清正,难得孙儿对彭宝莲服服帖帖,彭宝莲又对孙儿好,便劝儿子,难得遇上一个好的,不如娶她。
冯员外因彭宝莲对儿子有救命之恩,加上这段时间儿子的功课日日进步,正欢喜着呢,听了母亲提议,心中犹豫,问儿子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宝莲姑姑。
冯慰慈因祖母叮嘱,立刻连连点头,说姑姑要当娘亲了,他举双手赞成,又提到今天有个屠夫在私塾门口要占她便宜,被她拿扫把打出去了:
“爹,姑姑是好人,你不娶,我娶,我保护她!”
吴氏大笑起来:“你娶,你才几岁,还没车轮高呢。”
吴氏见儿子有所松动,便备了厚礼,派冯员外带着媒婆去提亲。
恰逢彭老先生被屠户张大气晕,冯员外顾不得提亲,先去请大夫,一阵忙碌,直到彭老先生平安无事。
媒婆说妙妙妙,天意如此,两家合一家。
冯员外诚恳表示了求亲之意,又提出成亲后将彭先生接进冯家照顾。
彭宝莲不想答应,彭老先生以死相逼,说:“你何必一直守着我?爹还能活几年?你一个姑娘家孤零零的,将来连个烧纸的人都没,你让我如何瞑目?如果你真因为爹而不嫁,那好,爹不拖累你,爹去了——”
“爹,我嫁,我嫁还不行吗!”彭宝莲含泪道。
消息传开,云城人大多祝福,觉得冯员外为妻子守了这些年,也够了。
冯慰慈亲舅舅祝家仁跑上门,在冯慰慈面前嚷嚷,骂他傻,后母进了门,岂有他好日子过?
冯慰慈急了,说姑姑不是那种人。
祝家仁冷笑道:“未入门前当然是千好万好,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那后母更是毒上加毒,她进了门,你可要小心再小心!”
他教冯慰慈多在祖母面前露面,只要讨得祖母欢心,大部分家产迟早都是自己的。
冯慰慈懒得再搭理他,自个捣鼓送姑姑的礼物了。
成婚当晚,冯慰慈很开心地改口喊娘,说自己终于有娘了,亲手送给彭宝莲一只简单的宫灯式样小灯笼。
冯员外心头百感交集,心酸自己之前一味沉湎于失去妻子的悲伤中,不顾儿子的感受,又欣喜他们母子融洽,亲如母子。
彭宝莲进门后,对他们父子很好,对吴氏也很好,逢冯慰慈生母忌日,都会备好纸钱香烛,让冯员外带儿子前去祭拜。
因彭先生坚持住在益寿巷老宅继续开私塾,她不放心老父亲,每月回娘家三趟。
吴氏赞她孝顺,特意派了一个下人照顾彭先生,每次彭宝莲回去时也都提前准备好礼物。
彭宝莲代父亲多谢婆婆好意,不收额外东西,说回家替老父亲洗洗刷刷,陪他说会话。
冯慰慈抖起来了,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经常在同窗面前炫耀自己娘亲的厨艺,还带糕点与他们分享。
这段时间,不打不相识,孟彪已成为他好友,泼他冷水,说后母都这样,刚进门时装得比谁都乖,一旦生下亲生孩子,立刻大变脸,他自己家中那个就是极好的例子,自己跟大哥因此吃尽苦头。
冯慰慈不相信,说自己娘才不这样呢。
“哼,你等着吧,迟早变脸!”
彭宝莲温柔归温柔,若是冯慰慈犯了错,一样会处罚,说不教不成才,若是纵容他,怕耽搁他一辈子。
吴氏起初还怕她捣鬼,仔细观察,发现她对事不对人,处置公正,这才放下心事,随她管教孙子。
过了两年,彭宝莲生下一个儿子,彭先生起名冯恭,取兄友弟恭之意。
吴氏大喜,说恭儿与大孙子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冯慰慈看着弟弟,又看看后母,不知怎的,想起了孟彪之前说过的话语,难道“娘亲”真的要变脸了?
彭宝莲对他依然如故,每天放学归来,都要问他功课,看他吃饭,在他写功课时给他端上点心,暗地里叮嘱冯员外,多陪陪大儿子。
祝家仁跑来一阵吵闹,说要替外甥做主,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欺负了自己外甥。
彭宝莲当众宣布,冯慰慈是大儿子,将来家产占大头,祝姐姐留下的嫁妆,只能属于冯慰慈一人。
祝家仁冷笑:“不愧是老先生教出的女儿啊,说得响亮!”
冯员外将小舅子拉一边去,又送了些钱,将他打发出去了。
冯慰慈怕这事在后母心里留下疙瘩,偶然听下人说起她想吃蜂蜜水,特意出去买了上好的石蜜。
结果彭宝莲喝了上吐下泻,大夫诊断,蜂蜜有毒。
冯员外拿起棍子要打冯慰慈,被彭宝莲拦住了,说:“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毒,定然是这石蜜在野外时被蛇虫鼠蚁爬过沾了毒,他本是一片孝心,若然因此受罚,岂非不公?”
冯员外感动,说古往今来都说继母恶毒,你可是第一贤妻良母。
吴氏听闻此事,暗暗点头。就算装,一个女人能装那么久,就会装一辈子吧。
冯慰慈与同窗好友孟彪商量,提起彭宝莲为自己拦棍子一事,要孟彪推荐买个什么好首饰送给她,娘最喜欢玉兰花图案。
孟彪欲言又止,后来告诉他,当年自己曾经撞破先生女儿与邻居屠户张大在园子里搂搂抱抱。
冯慰慈不相信,说之前明明遇上娘亲用扫把赶张大呢,骂他污蔑自己娘亲。
孟彪说,那都是伪装,其实别人也曾撞见过他们进同一房间,然后关上门,彭宝莲之前不嫁,不是因为真的替未婚夫守节,而是因为与张大有私情。
冯慰慈心乱如麻,不知道该不该跟父亲提起这事。
孟彪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暗暗好笑。
原来那个人跟自己说的话是真的。
大家都有后母,凭什么冯慰慈后母比自己的好,凭什么他能炫耀彭宝莲对他亲如母子,自己不过随口编两句,他便信到十足十,亲如母子?嗤!
冯慰慈慢慢往家走,遇上那个曾被后母用大扫把赶跑的屠户张大在旁边小摊买首饰,拿起的似乎就是一支玉兰花银簪。
他像做贼被人发现了似的拼命往家跑,回到家中依旧乱糟糟的,不知如何是好。彭宝莲笑盈盈端来亲手做的点心,见他一点也吃不下,问他有何烦恼,不如跟自己说说。
冯慰慈摇了摇头。
彭宝莲思来想去,以为他情窦初开,喜欢上姑娘了,问他哪家姑娘,要不要跟他爹去看看。
“不用你管!”冯慰慈粗声粗气道。
彭宝莲愣住了,这些年母子相处融洽,大儿子从未这样对自己。
冯慰慈见后母一脸呆滞的模样,心中不自在,又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我不是喜欢姑娘,是功课没想好……”
彭宝莲笑笑,说:“原来这样啊,年轻人火花性,发发性子,在所难免,娘懂,关键看心,你且自己考虑考虑,有什么事情要爹娘出马时,跟娘说啊。”
冯慰慈含糊答应着,目送她出去,原本勉强挤出笑意的脸瞬间垮掉。
“关键看心。”他趴在桌上,咀嚼着后母说的这句话,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对比孟彪等其他人的后母,她真是天下一等好人,对自己,处处周到,没得说。
他决定,先看看再说,免得冤枉了她。
第二天,私塾放假,彭宝莲正好回家看望彭老先生。
冯慰慈偷偷跟上,发现她回娘家不久,邻居屠户张大也跟着进去了,心中大乱,以为他们两人借机幽会。
其实,张大也是孟彪事先买通的,特意挑冯慰慈跟上来时拎着一块肉走进彭家,制造出两人有私情的假象。
冯慰慈崩溃了,不敢跟父亲说,先跟祖母吴氏说,要讨个主意。
吴氏见多识广,说自己一双眼睛看了许多人,亲家老爷彭老先生为人方正, 家风严谨,而彭宝莲进门多时,做事有板有眼,对家人也是真心诚意,不像作伪,只怕其中有误会。
“事关清白与性命,不可乱猜,更不可乱来,此事交给祖母,你不可再插手。”
冯慰慈用力点了点头。
吴氏派人调查,发现孟彪请屠户张大喝酒,张大摊开手掌问他要钱,嚷嚷间说漏了一点口风。
正值正月十四,虽然还不是元宵佳节正日,云城已经张灯结彩,大街小巷处处一片璀璨。彭宝莲因为大儿子连日来闷闷不乐,主动把小儿子交给婆婆,要带冯慰慈上街看花灯散心。
吴氏派出丫鬟仆妇跟随,嘱咐她们跟紧点,千万别松懈。
冯慰慈走在彭宝莲身边,心思纷乱,忽然听到楼上一阵惊呼,下意识抬头时,看到楼上一盏荷花灯坠落,眼看要砸在后母头上,他想也不想,一把推开了后母。
荷花灯坠地,里面大油灯破碎,热油四溅,烫伤了他的手臂,还在脸上烫出了几个泡泡。
丫鬟仆妇吓得手脚酸软,哇哇大哭。
彭宝莲身子一低,背起冯慰慈就跑,一路狂奔,直奔医馆,让大夫救他。
因处理及时,大夫说以后不会破相留疤。
冯慰慈望着还在喘着粗气的彭宝莲,心头一阵酸涩,不由问道:“你,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将心比心啊,我也从小没娘。”彭宝莲随口道。
冯慰慈浑身猛然一震。娘亲,待自己一家都是真心实意的,怎会是孟彪所说的那种人!
归家后不久,舅舅祝家仁闻讯,跑来大闹,说彭宝莲这个后母真是恶毒,要害死外甥,霸占家产。
冯慰慈立刻道:“她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祝家仁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后母,哼,古往今来,后母有几个好的!”
老太太吴氏下巴一抬,堂前押上来三个人——孟彪,张大,还有冯慰慈几年前曾经见过的拐子红鼻子。她遣人查探已久,这三人早已落入手中。
孟彪与张大指证,是祝家仁收买自己,污蔑彭宝莲。
红鼻子也指证,之前是祝家仁串通自己要绑了冯慰慈索要钱财,谁知孩子被旁人救走了。
祝家仁看事情败露,立刻挺直胸膛道:“是我做的,那又怎样,我为的还不是我外甥,我又没伤他!”
吴氏问,怎样得看县官怎么判。
祝家仁顿时变成软脚蟹,陪着笑脸求亲家老太太放过。
一切处理完毕后,彭宝莲也明白了大概,摸了摸冯慰慈的头,说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你救我,我救你,将心比心罢了。”冯慰慈努力装出大人的模样。
众人哈哈大笑,小弟弟不知大家笑什么,也跟着咯咯直笑。
第二天元宵节,冯家门外永宁巷里挂着的的花灯特别漂亮,除了冯员外吩咐下人买来的各色花灯外,还有冯慰慈亲手替祖母吴氏做的首套灯、替后母做的大宫灯,以及彭宝莲替他做的鱼跃龙门花灯。
大家都说,冯家灯,不错,冯家人,更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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