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初年,粤西云城突然出现了一个驼背老乞丐,背高头低,手持齐眉棍,常在街头表演棍术,以武乞食。
云城历来民风彪悍,练武人多,有地痞无赖故意找驼背老乞丐晦气,结果被他一撩一扫,瞬间躺倒一大片。
地痞头头单眼四闻讯而来,躲在附近观察半天后说,这驼子,有真本事,有大杀气,别惹他。
从此地痞无赖躲着他走。
附近的孩子们却不一样,他们崇拜驼背老乞丐,常常跟在他后面走,每逢他表扬棍术,替他鼓掌喝彩邀人气,有什么好吃的,也送老乞丐一份。
只有木瓜巷的傅崇光例外。
他才九岁,娘亲凌氏拘得严,每日早出晚归上私塾,偶尔路上遇到一群孩子簇拥着持棍驼背老乞丐走过,他放慢脚步多看两眼,都会被老仆傅忠拉走。
越是阻止,傅崇光越是好奇,每逢坐在书房内听到墙外孩子们的欢呼声,他都忍不住发呆,想象驼背老乞丐像同窗说的那样,右手一旋,耍个棍花,威风八面的地痞无赖齐刷刷倒地,作鸟兽散。
自己要是也像他那么厉害就好了,娘亲他们就不会为应付地痞无赖伤神。
傅家是大户,整条锦华街都是傅家的,而傅崇光一家则是傅家的分支,虽然每年过年一起拜祠堂分猪肉,但毕竟父亲死了,再大的荣誉也只是虚名,他自己又年幼,撑不起门户,凡事只靠娘亲一个女人出头,实在难为娘亲了。
听傅忠说,前两天地痞又去自家的干果店闹事了,非说元肉里头有蟑螂,讹了一笔钱。
以前,大家看在爹为国献身的份上,根本用不着娘开口,凡事都会主动出头。半年前,当家的换成了傅三爷,他看中了自家十字路口的干果店,要低价买,娘不让,他便开始明里暗里作妖,地痞无赖欺上门,想必也是他的手笔。
傅崇光曾经跟娘说,要去县衙告状,被娘亲拒绝了,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字,他以后读书娶妻生子甚至出仕,还得傅家人处处帮衬着,别把关系闹僵了。
他一个小孩子,能怎样?听说笔墨通神,他背着娘亲,偷偷在一张纸上写了字,诅咒傅三爷摔断腿,再不能欺负孤儿寡母。
他将那张纸折叠成方块,贴肉藏着,就算洗澡,也小心翼翼放在旁边,洗完澡立刻拿起,重新放入怀中。
一次正在洗澡的时候,凌氏过来送衣服看到了纸方块,拿起来要看,他连忙伸手抢过,说那是自己写的字,先生写了批语,自己特意留着每日提醒自己的。
“先生还特意给你写了批语?看来先生对你真不赖啊。”凌氏一谈到功课就精神抖擞,那日因为听说先生写了批语,心里特别欢喜,晚上给他做了一碗糖鸡蛋当点心。
这碗糖鸡蛋傅崇光吃得心虚,为了弥补,他多练了一个时辰的字才去睡觉,第二天差点睡过了头。
凌氏不曾责怪他,因为傅三爷摔伤了腿,她早早带着礼物上门探病了,根本不知道这事。
傅崇光一听傅忠说傅三爷摔伤了,乐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
笔墨可通神,自己写的诅咒应验了!
那天上学路上,他蹦蹦跳跳的,就连傅忠也发现了他的异样,半开玩笑地问他捡到什么好宝贝了。
“我心里高兴,难道忠伯你不高兴吗?”
傅忠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四顾无人,这才松开了手,叹息道:“我的小祖宗,这话可别说了,若是传到傅三爷耳中,又不知闹出多少风波。”
傅崇光点了点头,穿出小巷子,看到驼背老乞丐迎面走来,他心中欢喜,将袋子里备好的一包点心递过去,道:“阿公,请你吃点心。”
驼背老乞丐忽然抬头,眯缝的双眼里似乎闪烁着微光:“这是,给我的?”
点心原本是每日在私塾里垫肚子的。
傅崇光点了点头,道:“这是我请阿公吃的。”
“好,好,好!”驼背老乞丐接过点心包,欢喜得满嘴胡须都在抖动。
傅忠跟在旁边,本想劝阻,目光不经意在老乞丐右腿上一转,顿时浑身一震,闭上了嘴。
送傅崇光进私塾后,傅忠立刻返回,寻找驼背老乞丐的踪影。
奇怪的是,他在附近兜了几圈,都没看到老乞丐,问了店铺伙计和几个孩子,都说没看到他。
明明每次接送小少爷,都会遇到老乞丐,为何现在不见了?
傅忠想起方才老乞丐右腿上绑着的半块褪色红布,如果他没认错的话,那是昔日主人傅永年投军时所戴的头巾,头巾边沿上一圈竹子,取竹报平安之意,乃是夫人凌氏亲手所绣。
这老乞丐,与主人有莫大的关系。
傅忠一想起死去的主人,心里便填满了悲伤,那是多好的主子啊,跟夫人天生一对,说要去投戚家军搏一个前程,怀孕的夫人也没拦着,只让他留下孩子的名字。
“男娃叫崇光,女娃叫戚娥。”
夫人生下小少爷不久,主人死讯传来,他随戚大将军讨伐倭寇海盗,死于粤东南澳海域,尸骨无存。
老族长含泪宣布,傅永年为国为民而死,乃是大忠,在祖坟里替他立衣冠冢,四时祭拜,每年年尾傅家祭祖的头柱香,属于傅永年的,对其遗孀凌氏及儿子傅崇光,得好生照顾,谁敢欺负孤儿寡母,便是与他为敌,与傅家全族为敌。
可惜,傅三爷品性行事完全不同老族长,凡事利字当头,半年来为了干果铺,几度逼迫夫人凌氏,自己请锦华街其他长辈出头,他们都推三推四,不敢招惹傅三爷。
自己要去告官,夫人又不许,说家里事不必闹到外头,往后小少爷长大了,傅家会是他的后盾。
虽然傅三爷这回摔了能安静几日,若是他稍微好转,必然又去惊扰夫人。
傅忠想到老乞丐,如果他真的与主人交情匪浅,他武功又那么好,不如托他给傅三爷一个教训。
那天下午放学,傅忠接傅崇光回家。
果然,驼背老乞丐又出现在木瓜巷里。傅忠确定了,他的确为小少爷而来。
于是,转个弯就到家门时,他让傅崇光先回去,自己转头,快步走向老乞丐,拱手道:“老先生好,傅忠有事拜托。”
他说得突兀,老乞丐脸上却没丝毫惊讶,反而抬了抬头,道:“请讲。”
傅忠迅速将傅三爷所作作为说了,请他给傅三爷一个教训。
老乞丐微微一笑:“他的教训还不够?”
一瞬间,傅忠心中雪亮,原来傅三爷摔伤,是他的杰作?
他无尽欢喜,弯腰拉住老乞丐的手,正要道谢,忽然听到一声尖叫,是小少爷的声音。
傅忠转身拔腿就跑,他快,有道身影更快,瞬间窜过他身边,一转眼,转弯不见了。
竟是驼背老乞丐!
等傅忠转过弯跑到家门前,傅崇光已经被老乞丐驮在脖子上回来了,满脸放光,手舞足蹈道:“忠伯,你不知道,阿公可厉害了,打得他们连滚带爬,哭爹喊娘。”
傅忠扑通跪倒在地,说多谢老先生救了傅家上下的命,要是小少爷有个好歹,自己只好跳河去。
老乞丐头一低,将傅崇光放到地上,拍了拍他的腿,道:“好好念书,阿公替你讨个公道,别告诉你娘,也别告诉邻居!”
他快步离去,很快巷子那头响起了哀嚎声,很快又远去了。
傅崇光不明所以,惋惜自己不能再跟他玩。
傅忠问起刚才情况,才知道小少爷刚刚到家门口,就被几个地痞抢了去,跑了二十来步,老乞丐出现了,一棍扫出,地痞倒地,而他稳稳落在老乞丐手中,继而到他肩上。
“阿公真是威风啊,忠伯,我爹以前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威风?”
傅崇光突然问起父亲,傅忠一时反应不过来,整个人都僵住了。
傅崇光以前曾经在娘亲脸上看过这种呆滞的神色,连忙转过话柄,说今天先生夸自己写的字了,还画了红圈圈。
回到屋内,凌氏早回来了,听闻儿子写字被夸赞,十分欢喜,嘱咐厨房加菜,多给小少爷补一补。
傅崇光问能不能给耍棍的阿公也送一份,他今日救过自己的命。
凌氏大惊,问傅忠,傅忠一五一十说了经过,特别强调老乞丐所提“别告诉你娘,也别告诉邻居”。
凌氏咀嚼着这两个字,眼前忽然一亮,难道他的意思是——
傅忠又请小少爷先离开,说老乞丐应与去世的主人有关,他腿上系着半条头巾,上面绣有一圈竹子。
“他呢?他人呢?”凌氏急急问道,让傅忠去找他,然后又改口,让傅忠带自己去找他。
主仆二人一路急走,傅忠说了自己拜托他对付傅三爷一事。
“你糊涂啊,你也不想想他是谁!”凌氏带着哭腔道,“你这么拜托,他哪里还有命在!”
他是谁?傅忠心里怪怪的,他不是老乞丐吗?也许是主人的朋友,同袍。
一个大胆的想法忽然出现在傅忠的心头——老乞丐,该不会是去世的主人吧?
这个念头一生,便再也无法消除,傅忠拼命回想,企图在记忆中老乞丐脸上找到昔日主人的痕迹。
然而,他见过老乞丐多次,从未将他和主人联想到一起。
他没想到,夫人一听就想到了,毕竟夫妻情深啊。
“阿叔,阿叔,傅崇光吓病了,要找你!”凌氏忽然高声喊道,让傅忠也这样喊。
傅忠松了一口气,又暗自失望。他多么希望主人活着,哪怕是个驼背,完全不同以往。
喊了一会儿,周边邻居被惊动了,纷纷告诉他们,驼背老乞丐押着几个地痞往外头去了,听他们说话,去找地痞头头单眼四了。
凌氏刚才快跑了一段,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跑不动了,让傅忠赶紧去,把老人请来家里。
傅忠一走,凌氏脚一软,坐倒在地。几位女邻居赶紧上前扶起她,让她凡事悠着点,街坊邻居都会帮忙的。
凌氏泪落如雨,哭诉儿子刚才差点被人绑走了,如果不是老乞丐及时出手,自己便是立刻撞死也无颜去见他九泉之下的爹啊。
刚才邻居们也看到老乞丐押着地痞经过,听凌氏这么一说,顿时怒了。
傅永年是在戚继光大将军麾下打倭寇海盗死的,是云城人的骄傲,他留下的孤儿寡母居然被人欺负了,那还得了?
于是,不等凌氏出声,一大群邻居浩浩荡荡涌往单眼四家里,还有几个主动跑锦华路傅家报信,说傅崇光差点被掳走了。
傅家一门十几户,顿时面目无光。傅永年留下的孤儿寡母被外人欺负了,居然还是外人来告诉他们的,岂非傅家对他们照顾不周?
有些老人想起之前傅忠的恳求,明知道此事与傅三爷有关,只能假装不知,跑到傅三爷跟前讨主意。
傅三爷差点被气得从床上蹦起来。老乞丐可不比凌氏顾体面,此事一闹,满城皆知,那几个不中用的家伙一旦说出真相,如何是好?
他一动,断了的右腿火辣辣地痛,痛得他忍不住哀嚎起来。
几乎同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昨夜醉酒回家,突然从桥上摔落,不是醉酒,也不是脚滑,而是老乞丐搞的鬼。
俗话说光脚不怕穿鞋的,自己惹上老乞丐,如何是好?
正在头痛时,傅三爷的太太程氏跑来说,儿子不见了,放学了一直没回来。
傅三爷真的从床上跳下来了。老乞丐,以牙还牙,对付自己儿子了!儿子才八岁!
傅三爷虽然妻妾成群,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要是儿子有个好歹,他万贯家财又有何用?
明知道驼背老乞丐张开罗网对付自己,他却不能退避半步,打着替傅崇光讨公道的名义,让人用藤椅把自己抬到单眼四家里。
单眼四门口早已围得水泄不通,见傅三爷过来,众人硬生生挤出一条通道来。
单眼四大厅前,跪着两个地痞,双臂脱臼垂落,咬着牙哼都不敢哼,正是傅三爷让他们平时骚扰凌氏干果铺的,而地上躺着四个,双手与脚都折了,一样不敢出声。
傅三爷一出现,原来手握木棍大马金刀坐在太师椅上的驼背老乞丐笑道:“好,出医药费的来了。”
单眼四从鼻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哼声。
门外滚来一阵浪涛般的议论声,有惊讶有鄙视。傅三爷硬着头皮,只当没听到,到了老乞丐面前,单脚站立,恭恭敬敬朝他行礼完毕,道:“请问老先生,医药费多少?”
“锦绣街南北货行,书肆,纸扎铺。”
傅三爷眉头一跳,觉得老乞丐胃口太大了些,继而想起这三家店铺原是老族长代管,要等傅崇光成年后还他的,这几年被自己偷龙转凤,已经转到自己名下。
他终于明白,老乞丐打地痞、救傅崇光、绑自己儿子,不是一时见义勇为,而是蓄谋已久。
傅三爷瞪着立在旁边的傅忠,以为是他请老乞丐对付自己的。
儿子在老乞丐手里,若是惹毛了他,自己可能无儿送终,傅三爷没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陪着笑脸道:“老先生吩咐,自然无有不从,只是这店铺契约,是现在送到这里,还是送到木瓜巷凌嫂子手里?我家小子,也在木瓜巷?”
他特意提凌氏,便是要告诉大家,老乞丐所作所为,都是木瓜巷凌氏挑起的,为了抢店铺,凌氏甚至让他绑了自己儿子。
这盆污水泼在凌氏头上,往后别人提起她,可不是傅永年的遗孀,而是抢店铺绑侄儿的毒妇,傅忠明白个中厉害,脸色顿时变了。
老乞丐右手一甩,木棍啪的打在地上,地上青砖应声而裂。
单眼四一动不动,傅三爷眼皮又是一跳,再也站不住了,坐倒在藤椅上。
跪着、躺着的地痞,瞬间吓得僵直,原来之前老乞丐对他们手下留情了,要不这样一棍子敲下,哪里还有命在。
“放屁!污蔑!凌夫人与我素未谋面,别把你的肮脏手段安她头上!老子我乃是傅兄弟同袍,当日南澳海战,他救了我一命,自己坠入海中,这等恩情,殒身难报,你谋他店铺,害他儿子,我能忍,手中木棍不能忍!”
老乞丐一挥棍,狠狠敲在他完好的左腿上,只听咔擦一声,左腿也折了。
傅三爷嚎了一声,咬着牙问:“我儿子呢?还我儿子!”
“你有儿子,你疼儿子,别人呢!傅永年就剩这么一根独苗,你对他下手,其心可诛!”
老乞丐又举起木棍,傅家其他长辈赶紧阻拦,一来家丑不可外扬,二来傅三爷作为傅家族长,若是就此被外人打死,傅家面目无光。
于是,在锦华街傅家长辈与单眼四的见证下,锦绣街原本属于傅崇光的三家店铺,正式回归傅崇光,契约财产立时清点交割。
因傅三爷大错特错,被当场免了族长之位,改由其他人担任,新族长当众立誓,绝不侵犯傅崇光一分一厘财产。
老乞丐这才让人把傅三爷抬走。傅三爷道一声且慢,问儿子在哪里。
老乞丐冷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以为我是你!”
傅三爷正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喊爹,他胖乎乎的儿子拎着蟋蟀笼子跑进来,兴高采烈告诉他,刚才在东山逮了一只好蟋蟀。
傅三爷两眼反插,顿时晕死在藤椅上。
一切尘埃落定后,单眼四请老乞丐喝酒赔罪,老乞丐抬眼看了看他,说:“你也是条汉子,替我照看照看木瓜巷。”
单眼四连忙起身行礼,说得老英雄一赞,不枉此生。
老乞丐拖着木棍走了,从此在云城失去了踪影,凌氏多谢他,无处寻人,想问句话,也无从问起。
十多年后,傅崇光平安长大,高中进士,携母亲妻儿到浙东某县任职,一晚船停歇在柳树林边,有当地无赖持刀上船闹事,索要钱财。
眼看情况危急,柳树林里忽然杀出一人,棍舞如电,将那群无赖打得头破腿折,连滚带爬,纷纷逃窜。
傅家人惊魂未定,定睛一看,竟是当年驼背老乞丐。
他更老了,背也更驼了,但面上笑意,一如当年。
凌氏带着儿媳孙子女,赶来相见,请老乞丐喝酒。
老乞丐问起傅忠,听闻他去年没了,脸色暗沉,说戚大将军去年也没了,这些年自己一直在北边陪着他,想回来看看小崇光,没想到进士放榜,看到了小崇光的名字,便一路暗中相随,护他上任。
“好,好啊!”老乞丐大笑道。
凌氏抹了抹泪水,正要跟他说话,发现他低下了头。
傅崇光一摸,老乞丐气息全无,已经没了。
他在当地寺庙做法事,埋了老乞丐。
书写墓碑时,匠人问他刻什么。
往事在心头涌过,老乞丐无名无姓无籍贯,傅崇光道:
“刻一个字,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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