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景泰年间,粤西新县秀才洪国泰父母早亡,因为大雨浇塌了家中老屋,借住在城外小庙里,帮老庙祝清理香烛,替香客写写疏文与家书,勉强挣个三瓜两枣度日。
因连续两场考试都落第,他想到古话有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决定改行学医,到书肆买了《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脉经》等医书来看。
学了两三个月,他觉得有所成,正好夜里着了凉,鼻塞头昏,便斟酌着给自己开了个方子,抓药吃后,连续几日上吐下泻,丢了半条命。
他发现,学医也需要天分的,幸亏这回只是医坏了自己,若是把别人医坏了,只怕要偿命。
学文学医都不成,他想改行学武,正好庙祝认识一名舞狮师父,为他引荐。
师父让他先学站桩。
他按照规矩站好,站了不到一盏茶功夫,两腿抖得跟风中树叶似的,再一看旁边在一人多高梅花桩上腾跃着舞狮子的师兄们,顿时眼前阵阵发黑,咕咚一声晕倒在地。
师父说,他不适合学武,另寻出路吧。
好心的庙祝替他找了个账房的活计。但他打算盘不够快,写字又慢,掌柜催他写得清楚就好了,不用一笔一划写得端端正正的。
洪国泰也想快,但快不起来,最终被辞退,垂头丧气回到庙里。老庙祝安慰他,好事多磨,好日子在后头了,过了年再谋事。
腊月二十九,红男绿女个个行花街买花,洪国泰也出来逛逛街,透透气。
一位旧邻居看到了,逗他说买株桃花回去,旺一旺姻缘。
洪国泰很正经地摇摇头,说一事无成,不敢耽搁别人家的姑娘。
“嗐,以你才干,如果得了有力岳家,岂非如虎添翼?”
“不敢,不敢,我哪里是老虎,是只猫,小猫。”
几位浪荡子弟正在烟花之地谢家楼二楼喝酒,听见了楼下他与邻居的对答,不由哈哈大笑,说万万没想到二十多岁的洪呆子真的呆啊,实在可乐。
陪他们喝酒的青楼女子中,有位年纪稍大的姑娘,名叫婉香,提议不如送他一场桃花,看看他是真呆还是假呆。
浪荡子弟们纷纷拍掌叫好,派出一名丫鬟小红,故意抱着桃花,与洪国泰相撞倒地,被他扶起来后,以桃花答谢。
洪国泰坚决不收,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第二天,瞅准洪国泰在街头溜达,丫鬟小红又上前扮作偶遇,说自己家小姐要多谢他,吓得洪国泰说男女授受不亲,落荒而逃。
丫鬟小红回来禀告过程,几个浪荡子觉得越发有趣,大赞婉香这位军师不错。
婉香又出主意,派一位相貌清雅的青楼女子素香,与丫鬟去戏弄洪国泰,说要登门拜访。
洪国泰吓得面如土色,连说不妥不妥。
那天下午,等他回到小庙时,素香与丫鬟已经坐在庙里,跟老庙祝一块喝茶了,一看到他就起身行礼。
洪国泰想逃,见素香已经走到自己房门前,连忙跑回去,素香已经推开了他的房门。
房间内摆设十分简陋,两头各一条条凳,架起四块薄木板,草席,薄被,床边一张矮凳一个旧木箱,木箱当书案又当饭桌,箱盖上一只陶碗一只破口茶壶,几本卷了边的书,两支秃毛笔一方破砚台。
“原来先生日子这样清苦啊,难得不坠青云之志。”素香叹息道。
洪国泰一愣,这段日子他改了又改,慌慌张张的,哪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眼前这位漂亮的小姐,居然还赞自己,实在有愧啊。
得素香一赞,他心中积压多时的块垒似乎消散了一些,说房内窄小,不便待客,请素香到外头坐。
素香坐了一会,闲谈两句,便带着丫鬟离去了,临走前嘱咐他,如果有事,不妨到河边竹栏街谢家楼找自己,能帮的一定帮。
洪国泰答应着,并未放在心上。
老庙祝见多识广,相处一盏茶功夫,早已看破素香身份,也明白她有惜才心,见洪国泰懵懵懂懂的,懒得跟他说破。
素香对洪国泰已有维护之心,回禀几位浪荡子弟,说自己无能,已被洪国泰识破身份,避着自己呢,她打算请大姐婉香出马,只是钱银方面,需要他们再添一添。
“呵呵,只要我能赢,钱银不是问题。”浪荡子弟们早已将洪国泰拿来打赌,要看如何哄得书呆子洪国泰上当沉迷女色,立刻点头答应了。
洪国泰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为别人的目标。
一日,他在巷子尽头的茅厕中发现,板壁上挂着一个蓝布包袱,打开包袱一看,里面除了几件小小的百衲衣外,还有一副婴儿的平安银锁两只银手环六只梅花银锞子,想必是有人要去庆祝亲友孩子出生的礼物。
他拿着蓝布包袱追出来,连问了几个路人,都无人承认。酒馆窗内有人喊他,见面分一半,既然没有失主,不如大家分了喝杯酒吧。
洪国泰不搭理他们,正准备找里正,忽然一个蓝衣男人匆匆走过来,问有没人捡到一个包袱,包袱内有银锁银手环,那是要送小外甥的礼物。
洪国泰扬了扬手中的包袱,问:“是不是这个?”
蓝衣男人大喜,清点包袱内东西,抓起两只梅花银锞子塞进洪国泰手中,多谢他拾金不昧,洪国泰推辞不肯收。
蓝衣男人走后,洪国泰哼着小曲,美滋滋往家里走,在巷口突然被一位高壮男子揪住了,向他道谢,听说他捡到了自己的包袱,特意来拿的。
洪国泰懵了,包袱刚被拿走,又来一人寻包袱,如果这才是失主,那可糟糕了。
刚才那蓝衣男人应该还未走远,他要追出去,被高壮男子扯住,骂他偷了东西还跑,快点还回来。
洪国泰找人作证,刚才路边小酒馆好几个人都看到了,此时却说没留意,不曾看到。
矮壮男子逼他还包袱,还不了的话就还钱,六十两。
洪国泰明白自己上了圈套,但那人孔武有力,自己势单力薄,只能咬咬牙,掏出怀中两块碎银赔给他。
“这点钱,你当打发叫花子呢!”高壮男子不屑地道,酒馆内几个人也走出来帮腔,说弄丢了别人的东西,就得照价赔偿。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洪国泰急得满头大汗,提议上县衙,让知县大人主持公道,该赔多少赔多少。
一提县衙,那群人脸色大变,高壮男子一把揪住洪国泰胸前衣服,扬了扬拳头,道:“赔不赔?不赔的话,打——”
“这位大哥,方才我在巷口可看见了,你与那位抱着包袱的蓝衣男人聊天呢,要赔,你也该找那位蓝衣男人才是。”不知何时,洪国泰身边多了一位身量苗条的妇人。
她一开腔,她身后两个丫鬟也点头称是。
高壮男人与另外几人相互看了看,一言不发,匆匆离去。
洪国泰向妇人道歉,妇人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何况他们是一伙的,怎能眼睁睁看着先生上当。
洪国泰感激不尽。
妇人叹息道:“唉,我生前若是有人替我说一句话,也不至于落到那个下场。”
洪国泰毛骨悚然,偷偷打量她有无影子,裙底下有没有鞋子。
妇人知道他误会了,告诉他,自己说的是生孩子之前,婆家冤枉自己偷银子拿回娘家,府里上下,无一人替自己说话,导致被休,娘家也不肯收留,孩子早产没了,自己只能走上了青楼卖艺的道路。
洪国泰见她神色淡然,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心中也替她感到悲伤。
妇人自称婉香,告诉他浪荡子弟们的打赌与诡计,又说素香小姐曾在姐妹们面前提过他,没想到这么巧遇上了。
洪国泰想起当初素香小姐赞自己的话语,亏自己还当她红颜知己呢,原来不过一场打赌。
婉香表示,素香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其实挺欣赏他的,另外自己这些年也挣了点私房钱,有意资助他读书,送他上省城考举人,一旦成了举人,人生便大不相同了。
天下掉馅饼,洪国泰耳朵嗡嗡直响,等稍微清醒,便问她,有什么要求,是不是等自己考中后娶她为妻。
婉香奇怪地看着他,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以自己的身份,怎能奢望做他妻子?日后他出息了,能在自己或者素香出事时助一臂之力就够了。
洪国泰大喜,当场拜她为义姐。
婉香担心浪荡子弟捣乱,在他们面前极力周旋,说服他们修改赌约为打赌洪国泰能不能考上举人乃至秀才。
得婉香相助,洪国泰衣食无忧,安心苦读。
婉香不时派人过来送钱送物,请老庙祝多加照顾,又替洪国泰铺桥搭路,让他拜访京城回来的老官,请教学业及为官之道。
第二年,洪国泰高中举人,新县满城人为之震动,亲友及族人纷纷涌出来,替他重修房屋,买田买地,一大批乡绅登门拜访,送上厚礼。
那群浪荡子弟当初分成两半,一半赌他中,一半赌他不中的,前者心花怒放,后者闷闷不乐。婉香素香两姐妹请他们饮酒,弹琴作乐。
有人笑道:“洪国泰荣升举人老爷了,你们姐妹,居功甚伟。”
“错错错,洪公子能荣升举人老爷,诸位公子才是真正的大恩人,是你们慧眼识珠,首先看中了他,否则他还在小庙里替人抄写呢。”婉香笑笑,亲自倒酒,一一献给他们。
素香应景地弹上一曲《高山流水》,赞那群浪荡公子是洪国泰的知音人。
那群人原本拿洪国泰取乐,只为好玩,如今见真的改变了他的命运,又得婉香素香两姐妹一而再再而三的夸赞,不由意兴飞扬,觉得自己也算做了件好事。
其中一人想起自己家中有个妹妹仍未出嫁,有意招洪国泰为妹婿,要婉香她们探探口风。
婉香答应了,在洪国泰来答谢自己时,与他说明了这一点。
洪国泰犹豫,说自己刚中举人,有意报答婉香素香两姐妹的大恩。
“报答?你想怎样报答?纳我们为小妾?你清醒些,我们两个出身低贱,如何配得上弟弟呢?你往后中进士乃至出仕,都需要有人提携,如无有力岳家,只怕处处落后别人一步。再说那家小姐,与她兄长不同,温柔贤淑,常常劝阻她兄长浪荡的。”
洪国泰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问:“婉香姐姐处处这样替我着想,究竟为了什么?”
婉香眼圈一红,反问他有无记得五年前一个雨夜曾经送过别人三十两银子?
洪国泰一怔,婉香流着泪道:“你真的没认出我是谁吗?”
因男女授受不亲,自认识以来,洪国泰从未仔细看过婉香的面容,此时仔细观察,并未认出。但五年前一个晚上,他从舅舅家归来,在街角遇上一位抱着孩子哭泣的妇人,上前询问,得知妇人的孩子性命垂危,要去看大夫,却因没钱,连大夫的门都不能进。
那时候,洪国泰因为当时带着刚刚从舅舅家借来准备维修房子的三十两银子,见妇人如此可怜,一时心软,将银子全给了她。
妇人感激不尽,问他姓名,他说救孩子要紧,赶紧走吧。
事后,舅舅得知情况,大骂他愚蠢,白白被人骗了。
洪国泰无钱再维修房子,就此搬进了小庙。
婉香说,得他救助,孩子多陪了自己半年,虽然先天不足,最终没了,自己一直念着他的恩情,多方寻找,一直没找到,直到去年过年前去庙里烧香偶然遇到他替人抄写疏文,向庙祝打听,才得知他家房子五年前被大雨浇塌一事。
她正考虑如何报答洪国泰,恰好撞上浪荡子弟们要捉弄他,便顺水推舟,正好帮助他求学。
“真正帮助你的,其实是你自己啊。”婉香感叹道。
洪国泰感慨万分,有意替婉香素香两人赎身。
婉香说,自己这些年也积了点钱,安静度过余生不成问题,素香与一位茶店掌柜相好,有意嫁给他为续弦。
洪国泰一一替她们张罗,还为婉香置了一所小宅子,安排了两个小孤儿为养子养女,照顾她下半辈子。
下一场,洪国泰高中进士。
转眼二十年,洪国泰已成京城高官,老庙祝已经去世多年,每逢年节,依旧自京里打发人送礼物到新县,一分为五,亲族,岳家,素香,婉香,老庙祝后人。
人人都说,洪国泰当初三十两银子,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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