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靖年间,水边镇有个孤老头子名叫石三,平生不识字,最敬重读书人,年老后,常常背着背篓走遍大街小巷,遇到有字迹的纸张便捡起来,一张张铺平叠起,送到文昌庙旁焚字炉焚化。
有人笑他,说大字不识一个,敬惜字纸又有何用。
石三正正经经地回答,说正因为自己不识字,才知道不识字的苦处与识字的好处,如今六十多岁人了,能帮忙捡拾一张字纸是一张。
镇上秀才曾汝秀听闻后,佩服石三为人,特意找到他,说六十多岁识字未晚,自己愿意当他老师。
石三大喜过望,连忙备好四色拜师礼物,亲自登门,拜曾汝秀为师,读写并行,半年后,居然能读完一本千字文。
有人笑道,姜太公八十渭水遇文王,石三再读几年,说不定七十中个状元哩。石三摆摆手,说临死前能认识些字,下辈子不用做个睁眼瞎子,已经很幸运了。
他对曾汝秀十分敬重,始终以弟子礼待二十出头的曾汝秀,逢年过节,必定往曾家送礼。
曾汝秀怜他家贫,每次都回以对等礼物,他都执意推辞。
一日,石三从窦家花园外走过,被树枝挂到了背篓,回头一看,路边大树上挂着只蝴蝶大风筝,翅膀坏了一半,垂落的纸给树枝勾破了,丝丝缕缕,随风飘啊飘的,蝴蝶腹部隐约可见字迹。
一看到字迹,他便踮起脚,举起铁钩子,将蝴蝶风筝取下,翻转一看,蝴蝶腹部贴了一张纸条,写了两句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想来是哪个痴男怨女写的吧,字迹歪歪扭扭不像话,和自己这个刚学了半年的差不多。
他小心翼翼取下纸条,放入背篓中,提着风筝回家,刚走了三十来步,听到背后急急脚步声响,有人追了过来:
“石三爷,请留步!”
追上来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圆脸小丫鬟,她说那风筝是自己放的,不小心断了线掉下来。
石三便将蝴蝶风筝交给她,小丫鬟拿过风筝,说了一声谢谢,飞也似地跑回去了。
他想起背篓里的纸条,正要喊,路边走来几个人,担心此事会有损窦家声誉,便等候在路旁。
果然,又过了一会儿,小丫鬟再次从后门跑出来了,小脸蛋红扑扑的,喘着粗气问他有没有捡到风筝上的纸条。
石三从背篓里拿出纸条,确认无误后,交给小丫鬟。
小丫鬟如逢大赦,说多谢石三爷,您老人家可救了我性命。
窦家有十多个姨太太三个儿媳妇还有五六个女儿,石三不想招惹后宅闺阁隐秘,摆了摆手,径自回家。
第二天傍晚,石三从窦家花园外经过,圆脸小丫鬟迎上来,说自己等候多时了,有点东西要送给他,接着双手奉上一只木盒,一定要他收下。
石三打开一看,原来是套文房四宝。
他说无功不受禄,这等厚礼,自己不能收下。
圆脸小丫鬟急得眼圈都红了,道:“石三爷,求求您老人家收下吧,谁不知道您老人家都会千字文了,您老人家不收,我无法交代。”
石三猜测丫鬟主人是为了昨日纸条一事,要收买自己,如果自己不收,对方定然放心不下,便将礼物放入背篓,说:“多谢了,我石三虽然年纪大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清楚得很。”
小丫鬟破涕为笑,恭恭敬敬向他屈膝行了个礼,这才回去。
从那天起,石三避着窦家花园走,宁可多绕几条巷子,也不再从那里经过。
一天傍晚,他从宁家巷子经过,无意中看到右前方院墙上站着一个小姑娘,踮着脚尖,伸长右手,正在够旁边龙眼树上一只蝴蝶风筝,够了几次,都只差一点点没够着。
石三认出她便是前些日子的窦家丫鬟,原本怕吓着她,不敢出声,见她还不死心继续探身子,生怕她一个倒栽葱摔下来,连忙小声道:“丫头,丫头!”
小丫鬟一回头,身子晃了晃,吓得石三扔下铁钩子,一个箭头蹿上去,幸亏小丫鬟晃了晃之后,稳住了身子。
“你呀你,真不要命了!”石三捡起铁钩子递给她。
小丫鬟勾下蝴蝶风筝,还了铁钩子,缓缓攀下了院墙,站在墙内梯子上,探出半个身子跟石三道谢。
石三觉得再这样下去,迟早小丫鬟会因为风筝出事的,她背后的主子也会出事,他板着脸跟小丫鬟说,自己有事找她,让她过一会到宁家巷口土地庙那里见面。
小丫鬟立刻脸色大变,咬了咬牙,说等会儿见,紧接着脑袋缩了回去。
石三在土地庙等了没多久,小丫鬟跑过来了,一见面立刻往他手里塞小包裹,包裹里一块一块沉甸甸的,分明是银两。
石三生气了,道:“你们把我石三当什么人了!”
小丫鬟明显经历浅薄,顿时呆了,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庙门口来了另外一位四十来岁的仆妇,朝石三行礼完毕,问石三想要多少。
石三一看她们把自己看成敲诈的人了,连忙解释,自己无心索要任何财物,只是看小丫鬟刚才站墙头上探风筝十分危险,有意劝阻。
“我是小姐救的命,就算把性命还给小姐,也是应当的!”小丫鬟道。
四十来岁的仆妇看出苗头,又向石三行礼道歉,说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冤枉了石三爷,她们之所以这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原来,小丫鬟名叫青茹,乃是窦员外最宠爱的五小姐身边丫鬟,是数年前在寺院门口救回来的灾民,仆妇周妈妈,乃是窦家五小姐奶娘。
窦家五小姐原与曾汝秀定有婚约,但曾家败落,窦家悔婚,曾汝秀托人捎信给五小姐,五小姐也有回信,从此两人书信往来不断。最近因家里管得严,他们怕被人发现,才想出了个风筝传信的法子,谁知风不随人愿,最近两次都失手了。
石三一听不好,曾汝秀乃是他老师,曾汝秀的字体最熟悉不过,行书龙飞凤舞,楷书铮铮有力,怎会是上回纸条上那种歪歪扭扭的笔迹?
他说了疑点,又问起两人与五小姐是否见过那个曾汝秀。
奶娘周妈妈摇头,小丫鬟青茹说自己见过,小姐曾经托自己给他带过一包金银细软。
两人对比容貌,真正的曾汝秀身材高瘦,眉清目秀,皮肤较黑,小丫鬟青茹见到的“曾汝秀”中等身材,肥肥白白,双眉浅淡。
青茹这么一说,石三立刻想起了一个人,那人乃是曾汝秀同窗好友,名叫左泰来,常到曾家做客。
为了确认假曾汝秀是否就是左泰来,石三特意将青茹带到左家附近,她一眼认出,眼前人便是假冒曾汝秀的那个书生。
青茹气得半死,要扑出去与他算账,被石三扯住了,说事关五小姐名声,不可妄来,自己先与曾汝秀商量商量,想个稳妥法子,既不损坏五小姐声名,又能拿回被骗去的金银细软,关键是得劝好五小姐,切勿一头扎进左泰来编织的圈套里。
两人分头行事, 石三想着曾汝秀向来忠厚老实,如今又涉及之前未婚妻窦五小姐,必定心乱如麻,哪能想出什么好法子,他自己想了又想,决定先不要告诉曾汝秀。
第二天早上,石三按照之前与周妈妈、青茹约定的时间,在宁家巷土地庙门口相见,假装买菜跑出来的周妈妈说,昨晚五小姐知道真相后,咬着帕子哭了一夜,自己与青茹寸步不离守着,生怕她干傻事。
石三请她回去问问五小姐,如果要付出玷污名声的代价与曾汝秀相守终身,是否愿意,如果愿意的话,请她在窦员外去探望时,故意看一封信,其余的事情,都照实说来,一一往曾汝秀身上推,只有一条,不可泄露还有个假的曾汝秀。
周妈妈将信送到窦五小姐面前,如此这般说了。
窦五小姐点了点头。
当晚,窦五小姐不吃饭,窦员外夫妇闻讯前来看望,进门时恰好撞见她对着桌上一份信垂泪,一问,窦五小姐慌慌张张把信放入袖中不成,掉在了地上。
窦员外夺过信一看,才知道是曾汝秀写给自己女儿的信,大骂曾家小儿无礼,欺人太甚,转身要走。
窦五小姐拉住他的袖子,苦苦哀求道:“爹,女儿不孝,因背弃婚约,心中不安,曾经遣青茹送去百两银子,助他求学,若是他日曾公子蟾宫折桂,一展抱负,望他看在赠银份上,切莫记恨窦家。”
不管窦五小姐怎么说,窦员外愤愤不平,亲自带了手下,拖了青茹,直奔曾家,要捉曾小贼。曾汝秀正在窗下读书,骤然被窦员外一顿怒斥,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听了好一会儿,拼凑出个大概,立刻分辩自己从未做过这等事情。
“怎么不是你!人证物证俱在!”窦员外将书信往他面前一摔,又拖出青茹,说就是这丫鬟送的银子,休想耍赖。
青茹瞪大眼睛说:“老爷,这不是曾公子!”
窦员外骂道:“这怎么不是曾小贼!便是化成灰,老子也认识他!”
曾汝秀正拿着那封信看,说:“员外请看,这信不是我的字迹。”
窦员外像被马蜂蛰了似的跳起来,拿起书信,又拿起曾汝秀桌上纸张看了看,两张纸字迹果然大不相同,前者歪歪扭扭,拙劣如孩童笔触,后者笔舞龙蛇,飘逸洒脱。
“这、这可能是你装出来的!”窦员外道,其实他也心知肚明,一个笔墨娴熟的人,就算装,也难以隐藏笔迹的劲道。
曾汝秀建议,请本县名儒过来鉴定两份笔迹是否同一人所写。
青茹依旧坚持,自己所见到的曾公子,绝非眼前的曾公子,那人肥肥白白的。
“先生,你们在吵什么?”
众人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曾汝秀的老学生石三正和另外一人走进屋内,而青茹大叫起来:“这才是真正的曾公子!”
石三身边那个肥肥白白的公子左泰来转身要跑,被窦员外一声令下,手下七手八脚将他揪住了,一顿痛打,左泰来立刻跪地承认,自己在曾家门口遇上前来送信的小丫鬟青茹,便冒充曾汝秀与她往来,后来还骗得一包金银细软。
窦员外气得半死,将左泰来送到县衙,给知县大人与学官塞了些银子,免了左泰来的秀才,以偷盗之名,将他下狱。
左泰来自知理亏,不敢透露实情,坐了一年牢后,才由家人用钱赎出。
而经过这一场,水边镇人隐隐猜出个中内情,以为窦五小姐与左泰来有私情。窦员外思来想去,重新将窦五小姐许给曾汝秀,塞住众人的嘴。
曾汝秀自石三口中得知来龙去脉,感激窦五小姐情深义重,百感交集,当窦员外一提出婚事,他便点头答应了。
众人都以为他好马不吃回头草,谁知他欢欢喜喜迎娶了窦家五小姐。
成婚当晚,洞房里红烛高烧,五小姐泣不成声,说无颜面对曾公子。
曾汝秀将她拥入怀中,道:“从头到尾,你真心以待的都是曾汝秀,而我,便是曾汝秀,你有什么错?”
小夫妻情投意合,对石三感激不尽,要拜他为义父。
石三说哪有先生拜学生的道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曾先生就像自己父亲一样。
小夫妻哭笑不得,只能任他由他,生活里对他百般关照。
水边镇街坊都说,石三虽是孤老头子,得了善报,全是因为敬惜字纸啊。
石三成全了一对好夫妻,心中得意非凡,每日背着背篓出去捡拾字纸,走起路来就像跳着舞,直到八十多岁,抱了几月曾汝秀第一个孙子,才含笑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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