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鼓镇唐仲岳员外家有个珍贵的白玉枕头,名为引仙枕,据说当年唐家先祖偶然救了一位女神仙,女神仙送他玉枕头,机缘巧合的话,能引来仙人,获得大量财宝。
因为这样,历代唐家人都把引仙枕看得比性命还重,期待有朝一日,能获得仙人垂青,引来仙人。
因为先祖并未传下引仙法子,近两百年来,唐家人几乎什么法子都试过了,白玉枕头依旧洁白润泽,纤尘不染,却从未引来过什么仙人。
引仙枕交到唐仲岳手中已经整整十年了,他每日都沉迷于研究如何引仙,把家族祠堂相关族谱、笔记都看了,将能借的书翻遍了,供奉、祈祷、焚香等各种法子也试过了,家里店铺生意一日差过一日,夫人陈氏脸色一日黑过一日,再无其他。
唐老太太劝儿子,引仙枕重要,妻子和后人更重要,他年过三十,仍未生子,再这样,引仙枕传给谁?
“你大哥一早没了,你娘只剩一个你,若是你连个儿孙都没有,百年之后,引仙枕岂非无人继承?”
唐仲岳如梦初醒,不寒而栗,如果没有后人,这两百年传承的引仙枕岂非沦落到他人手中?一想到夫人陈氏,他不由苦笑,仿佛成亲就在昨日,结果自己沉浸在引仙枕的美梦中,一梦十年,常常睡在书房里,想想偶然见面时陈氏黑沉沉的脸,他深感对夫人不住,如今重头再来,希望夫人能原谅自己吧。
他赶紧跑去后院找陈氏,刚进院门便撞见丫鬟莲喜坐在廊下喂鹦鹉,一看到他,鹦鹉嘎嘎叫起来:“大爷大喜,大爷发财!”
莲喜立刻起身朝他行礼,唐仲岳摆了摆手,笑着骂了声鹦鹉“鬼灵精”,便要绕过她进屋。
谁知莲喜正好也往后退,两人撞在了一块,莲喜痛得哎哟直叫。
屋内陈氏披散着长发跑出来,一看到是唐仲岳,立刻变了脸色,冷笑道:“老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唐仲岳心知自己冷落她多年,一时求和,不可能暖到她的心,便回答说:“这些年委屈你了,想想真是不该。”
陈氏横了他一眼,也不出声,转身入屋,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莲喜小心翼翼道:“老爷,是莲喜不对,莲喜这就去求夫人开门。”
唐仲岳摆摆手,说我自作自受,怨不得你,转身离开了陈氏的院子。
他在院外不远的树林里徘徊,想着等过一阵子夫人气消了,再去找她赔个不是。过了一阵子,他远远望见有两人并排从屋内出来,一个是陈氏,一个竟是自己信任有加的管家唐力,看他们依依不舍的亲密程度,两人在一起不止一日两日了。
唐仲岳只觉得被当头砸了一棒,震得满头嗡嗡直响,拼尽最后一丝理智,跑向树林深处,生怕自己一时冲动,酿成大祸。
他扑倒在草地上,一拳一拳用力捶打着地面,错错错,错到今时今日,已经无法挽回了。
唐力比自己小五岁,十二年前入府,起初跑腿,因为勤勉,办事得力,深得母亲信任,后来逐渐升为二管家,五年前在母亲摔伤后不久,提升为管家。
自己那么信任他,他却在背后狠狠捅了自己一刀,可恨,可恨!
唐仲岳哭了许久,两眼几乎已经睁不开了,才抱着双膝坐起来。
是陈氏的错吗?
不,自己丢下她十年,岂止是她一人的错?
想想成亲当初,陈氏也曾对自己温柔体贴,轻声细语,每晚还亲手炖了汤送到书房,劝自己早些安歇,她不顾自己的冷落,贴心照顾不便行走的娘亲,才让自己无牵无挂沉浸于引仙枕的研究中。
如今想想,十年,是她支撑了整个唐家,是自己的冷酷无情,一步步将他她逼到了唐力身边,如何能怪她?
起初,逢年过节,自己还与她一起用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眼里只剩下引仙枕与各种各样的书、笔记,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来找自己,自己还觉得她体贴懂事。
唐仲岳痛定思痛,终于做好了决定。
他直接去找陈氏,告诉她,自己会用无子的理由,与她和离,送她与所有嫁妆回陈家,如果不想回陈家的话,会给她一所城东宅子,她可以在那里安住,过些日子待风声小了,也会给唐元卖身契,到时候任由他们嫁娶,绝不干涉。
他这样做,完全是为陈氏声名着想,陈氏又羞又愧,垂着头问:“你都知道了?”
唐仲岳心中又是一痛,转过头去,道一声“是我对不住你”,快步离开了后院。
唐力去书房找他,在他面前长跪不起,一言不发。
“你——”唐仲岳直接将卖身契扔给他,不想再看他一眼,“滚,等过两月再离开唐家。”
他站起来时,唐仲岳还是忍不住扫了一眼,发现他脚上所穿的青布鞋,与自己脚上的几乎一模一样,分明也是陈氏亲手做的,不由紧紧握住了双拳。
他忽然记得,上月唐力从县城买书送来书房时,也是穿着这双鞋。
第二天,唐仲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走了陈氏与嫁妆,莲喜等四个陪嫁丫鬟也跟着走了。
唐力如常打点府内及店铺一切。
除了他们两个,无人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
陈家并未来人闹事,可见早已知道内情。
等唐老太太知道陈氏离开唐家时,已经过了好几天。
唐老太太大哭不止,以为儿子怪儿媳妇生不出孩子,骂他孽障,对不住唐家,对不住陈家。
唐仲岳并不解释,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抱着引仙枕流泪。
“嗤——许久不曾饮过男儿泪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嘻嘻!”他耳边忽然传来清脆的女子声音,转头一看,书房摇椅上,坐着一个黄衣姑娘,一双翘起的大红绣鞋,随着晃晃悠悠的,似乎随时要掉下来。
唐仲岳瞪大眼睛:“你是谁?”
他以为是母亲替自己安排的丫鬟,连忙让她出去。
黄衣姑娘又是大笑,道:“你们唐家人不是苦巴巴地盼着我来吗,怎么我来了是这副样子?”
唐仲岳瞬间惊呆了,听她意思,她便是引仙枕引来的神仙?引仙枕引仙的法子,是大哭流泪?如果真是这样,近两百年来的历代先辈,真是难以瞑目啊。
黄衣姑娘自称杜芙,长居丹霞山,刚从蓬莱仙岛采药归来,路过此地,问他有何要求。
一听采药,唐仲岳立刻想起不便行走卧床五年的母亲,向杜芙求取仙药医治母亲。
杜芙从头上取下一朵指头大的小红花,递给他,说用这花煮水,每日一碗,连服三日,药到病除。
她站起来,拍了拍衣服要走,唐仲岳忍不住问:“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杜芙回头一笑,说:“能啊,引仙枕在你手上,随时可见,不过按你先祖与我的约定,你我只能见十次,十次后互不相欠。”
她走后,唐仲岳拿着那朵小红花,飞快跑去找母亲,告诉她,自己方才看到仙人了,唐家历代想看的仙人,原来引仙枕是需要唐家人眼泪的。
唐老太太以为他因为和离而精神恍惚,好言劝慰,唐仲岳却说,自己手上的小红花,乃是仙人所赠,能让她双脚康复。
于是,唐仲岳亲自熬药,煮了一个时辰,揭开盖子,发现药锅里水只剩下一小层,浮在上面的小红花依旧鲜艳完好。
唐老太太将信将疑,喝了那小碗药,药水入腹,只觉得浑身发热,尤其是双脚,暖烘烘的,比这些年僵硬发冷的感觉大不相同。
她按了按,双脚居然真的意识到了她手指的按压,不由大喜,合掌多谢神仙与唐家列祖列宗。
唐老太太催儿子,赶紧回去找神仙,向她问问大哥唐伯峦在哪里,哪怕知道引仙枕一日只能用一次,也继续催他。
父亲因大哥失踪而郁郁寡欢,临死前嘱咐唐仲岳,看到神仙第一件事情,便是拜托找回大哥。
十年来,唐仲岳拼命研究引仙枕,起初是为了寻找大哥,后来又多了一个目的,替娘亲治好双腿。
确定杜芙是真正的神仙后,他早已决定,下一个愿望便是找到大哥。
夜色昏沉,唐仲岳无精打采往书房里走,无意中一抬头,远远望见书房内有灯光,映出窗纸上一道猫着腰的人影,不由大惊,想起今日得到神仙赠送小红花,他一时欢喜,直接跑去母亲那边,忘了把引仙枕放入书房内的密室,难道贼人前来盗取引仙枕?
他一面大喊一面狂奔过去,跑到书房前时,房内灯火早已熄灭,一片寂静后。他一脚踹开房门跑进去,眼前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原先摆设的桌椅也不在原来的位置,他磕磕碰碰,跑到书桌前,一摸,空空如也。
糟糕,引仙枕呢?他伸出双手,在桌上乱摸,不一会儿习惯了房中黑暗,发现桌上确实没了引仙枕。
一时之间,唐仲岳几乎连魂都没了。
妻子没了,引仙枕没了,十年完全变成了个笑话。
“贼人在哪里!”
唐力带着十几个仆人,打着火把冲过来,仆人们拿刀的拿刀,拿棒的拿棒,将书房四周搜了一遍,只在窗边朱槿花下半湿的泥土上发现了两只半脚印。
唐仲岳不死心,又细细将书房里一处一处搜寻过,再没发现其他可疑的踪迹。
那边,唐力让仆人们排成一队,先后抬起两脚,检查他们鞋底有无泥痕,是否与朱槿花下的脚印一致,结果只有一位名叫唐牛的仆人右脚后半部印有泥痕,他说是刚才搜寻的时候踩到的。
见唐仲岳依靠在书房门口,静静盯着他们看,唐力立刻抬起自己右脚给他看,接着又抬起左脚,两只鞋底都干干净净的。
这双鞋,完全是双崭新的鞋子,大有可能是刚刚才换上的。唐仲岳再一想刚才窗内人影,越想越觉得像唐力。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如何是好?如果当场叫破,只怕唐力一声令下,被绑起来的反而是自己。
唐仲岳假装并未识破,无力地挥了挥手,道:“我并未怀疑你。”
他吩咐唐力,仔细搜查府内每一处,并且严查府中下人,看看刚才有谁到书房附近来,有谁不在轮值岗位上,若有可疑的,送到自己面前,老太太腿脚不方便,这两日自己先歇在她那里。
唐力高声答应着,立刻分派人手。
唐仲岳赶回母亲那里,幸亏,药锅内小红花还在,方才的喧嚷也并未惊醒沉睡的母亲。他用干净棉布将小红花擦拭干净,包裹起来,再放入怀中,让仆妇请老管家来。
仆妇说,老管家几年前已经回乡下养老了。
他连续问起数人,都是府中忠直的老仆,发现这些人都离开了唐家,取而代之的,则是深受管家唐力信任的仆人。
可以说,唐家虽是他唐仲岳的家,却完全在唐力的掌控下。
如果引仙枕真是唐力偷去的,他又不是唐家人,就算流一水缸眼泪,也于事无补,到时候还会找自己出马。
唐老太太身边服侍的四个仆妇,都是多年来用惯的,一直没有更换。唐仲岳想托她们捎信给自己姑父,请姑父前来相助,但转念一想,唐力在府中经营多年,万一早已收买四人,自己托他们送信,岂非白费力气?
他决定,等母亲双腿好转,便以烧香还愿的名义,带母亲离开,直奔姑姑家,再回来收拾唐力。
第二天,他往药锅里倒好水,正要投入小红花,黄衣姑娘杜芙忽然出现了,问他要小红花。
唐仲岳说神仙不能说话不算话,答应过自己的事情,怎能反悔呢。
杜芙说,没法子,谁让引仙枕在唐力手里呢,他说的话,自己得听。
唐仲岳大吃一惊。杜芙的意思是唐力身上也流着唐家的血?他是自己父亲的私生子?
杜芙摇摇头,说不是,但具体如何,她不能说破。
她直接从唐仲岳手中拿回了小红花,并且让他与唐老太太立刻离开唐家,如果不从,那便是他的下场。
她右手一弹,一道白光从手中射出,将灶台齐齐整整削掉了一角。
性命要紧,唐仲岳背起母亲,离开了唐家,前去投奔姑姑。
姑姑唐氏听闻个中曲折,大骂唐仲岳识人不明,酿成今日失宝破家大祸。
唐仲岳心中有愧,一声不吭,任姑姑大骂。还是姑父及时劝阻,说有心人害无心人,如何防备?错的是唐力,只是不知唐力与唐家有何关系。
唐老太太猜测,他可能是唐仲岳大哥唐伯峦的儿子,当年唐伯峦迷恋青楼女子,被丈夫撵了出去,本以为饿他十天半个月他会低头服软,谁知他一去不回头,多方寻找后才得知,他跟随那位青楼女子去了外地,从此音讯全无。
“他也是唐家的人,回来霸占自己婶婶与家产,亏他做得出来!”
姑姑又是一阵大骂。
“告官,那唐家名声怎么办?再说,他有引仙枕在手,谁能敌得过神仙?”唐老太太忧心忡忡,如果小儿子也出事了,她下半辈子怎么过?
姑父一番安慰,让他们祖孙两人先安心住下,见一步行一步。
唐仲岳原本有择席的毛病,住在姑姑家,陌生床陌生被子,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梦见杜芙被困在城外金山寺的玉莲池中,求自己赶紧去救她,红魔王要取她性命。
他忽然醒来,觉得梦中杜芙说话很真实,便跑去城外金山寺玉莲池看一看,居然看到一群小孩子在池中玩,其中一位穿着红肚兜的男孩握着一支白莲花要折。
唐仲岳想起红魔王三个字,连忙出言阻止,又掏出怀中一块碎银,让他们买松子糖去,这才把他们哄走。
小孩子一走,杜芙便走了出来,行礼多谢唐仲岳的救命之恩。
原来,她并不是什么住在丹霞山的女仙,而是金山寺玉莲池中一个花妖,两百年前也是差点遭遇折断之灾,幸亏被唐家先祖所救,与他相恋,时常往来,特意用两瓣花瓣化为引仙枕留在他身边,只要他心念一起,落两滴眼泪,自己便前往相会。
后来,他死了,临死前抱着引仙枕,只说出引仙枕三个字,来不及说出用法。
这些年来,她一直照看着唐家,眼看着他们一代代沉迷于引仙枕,荒废其他事情,不由心中恼怒,一直不肯现身。
唐力步步为营,她其实看在眼内,心想他也是唐家后人,怎么算怎么斗,肉还是烂在锅里,便没插手。
谁知唐力无意中听到唐仲岳向唐老太太提起引仙枕一事,他立刻前往书房,偷走了引仙枕,以泪引出杜芙后,第一天让她撵走唐仲岳与老太太,第二天便是让她拿出万两黄金。
同是唐家后人,人与人还是不同的。杜芙暗暗后悔,却扯不下脸皮撕毁当年许下的诺言。
巧合的是小孩子玩闹要折她本体,她向唐仲岳求救成功,打破了之前的诺言,从此只需向唐仲岳报恩,不用被唐力要求拘束。
她取出两片洁白的花瓣,化为一个新的引仙枕,递给唐仲岳。
唐仲岳接下引仙枕,心中五味杂陈,慢慢走回姑姑家,路上忽然被莲喜喊住,请到旁边茶楼相见。
唐仲岳没想到,要见自己的人竟是陈氏,她摘下帷帽,鼻青面肿,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说,变了一个人的是唐力。
听说唐力将他们母子撵出唐家,自己去找唐力,说唐仲岳放过两人,恩同再造,不可忘恩负义,没想到唐力大骂一顿,还拿出引仙枕炫耀,说自己得到了引仙枕,以后金银美女,要什么有什么,她一个年近三十的半老徐娘,有什么资格吱吱歪歪。
陈氏这才认清了他的真面目,所谓的一往情深,原来不过是为了报复唐家而伪装的,要夺他引仙枕,却被他狠狠揍了一顿,说他是唐家嫡孙,引仙枕理应归他所有。
陈氏后悔不迭,可惜自己后悔太迟了。
唐仲岳望着她,劝她放开心怀,这种烂人,不值得为他伤心。
“我们……”
陈氏最终没说完,事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我们”?
唐仲岳走回姑姑家,半路上忽然遇上人潮汹涌,整条路都被堵住了,听说有个疯子在闹事,几个人都按不住。
原来,唐力方才拿了一包黄泥块到镇上钱庄去存,非说那是黄金,被钱庄伙计打出来后不服气,在门口嚷嚷,请大伙来评理,大伙说那就是黄泥块,他勃然大怒,骂大家有眼无珠,那是神仙赏赐的黄金,哪有假的。
他还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瓷枕,抱着大哭,说要让大家看看真正的神仙,钱庄伙计不耐烦,一棍子砸过去,把瓷枕打破了,他便彻底发了疯,抱住伙计又抓又咬,几个人都按不住。
唐力疯了,刚得了唐家财产与引仙枕,谁知黄金变泥块,引仙枕也毁了,他期待多时的富贵顿时化为乌有,怎能不疯?
唐仲岳带着母亲重回唐家,从此洗心革面,安心料理生意,打理唐家。
唐老太太他们都以为,引仙枕早已被唐力毁了,而唐仲岳直到年老,也再没在子孙面前提起引仙枕半句,更未拿出那只新的引仙枕。
真正的财产家业,从来都不是靠神仙赐予的,而要靠他们自己打拼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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