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靖年间,书生何振堂因家中火灾烧光了屋舍,父母双双急病而亡,他和妻子展端娘勉强支撑了五年,为了替妻子治病,家产所剩无几。
展端娘弟弟展清之前几度邀请他们回邻县娘家居住都被拒绝,这回得知惨况,亲自带人上门,将两人接到展家,嘱咐他们安心住下。
展家父母早亡,展清尚未娶妻,是个生意人,满口生意经,与姐夫出口成章有些格格不入,加上每日早出晚归,虽然命下人谨慎侍候,何振堂依旧比较拘束,为了让姐夫姐姐两人住得舒服自在,他干脆外出做生意,将家托付给他们二人,说有事情的话去永宁巷找父亲的老朋友刘大叔帮忙。
何振堂虽然书生意气,也明白小舅子一番好意,暗自感激于心。
不久,同窗好友邀请他一块外出拜访名儒谢先闻,需要一笔盘缠及礼物。展端娘闻讯,为他欢喜,悄悄当了首饰,替他打点一切。
何振堂感激万分,说将来若得了功名,一定不负贤妻与小舅子。
何振堂拜访归来,兴奋地跟妻子说种种收获见闻,又说谢先生下个月在大青峰的青峰书院讲学,邀请自己前往。
一谈到这里,他忽然戛然而止。寄人篱下,上回外出已经是妻子当了首饰才筹的钱,下个月外出,怎能再麻烦她?
自己有些书信字画,乃是父亲的遗物,自己受尽苦楚也不肯变卖,留在身边,但如今形势逼人,怎能事事靠妻子筹划?
何振堂想起小舅子说过的刘大叔,带着书信字画,前去拜访。
刘大叔说自己最近在做一笔大生意,钱银比较紧张,但他是老友的女婿,看在老友面子上,能帮一定相帮。
刘大叔随意看了几张字画,面色如常,直到最后拿起一封书信,忽然神色大变,问:“许晚舟的亲笔信?这是哪来的?”
许渚许伯伯号晚舟道人,是父亲多年好友,沉迷修仙采药,天南地北到处去,每年过年前都会寄一封书信过来报平安,父亲从来不写回信,因为回信送过去可能许伯伯早已不在原地。
刘大叔愿意出价四百两买下许晚舟的亲笔信。
何振堂觉得不可信,许伯伯写字随意,并非书法大家,也不是什么名人,为何刘大叔对他书信如此看重?
刘大叔说,许晚舟虽然目前声名不显,其实与宫里贵人有交情,假以时日,必名扬天下,四百两买一份信,奇货可居嘛。
四百两银子,何振堂决定带一百两银子上省城考试,留三百两给妻子日常使用。
展端娘不肯,说:“我在自己娘家,一应使用都由弟弟供应,哪里用得着什么钱?银钱就得用在刀刃上,你上省城考试是大事,俗话说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若是你在省城一时遇到什么难处,人生地不熟,谁能助你?都带去,住好点吃好点,精神足了,到时候考试自然事半功倍,高中解元。”
何振堂点点头,假装被说服,其实早已盘算好了,到时候就带一百两银子,其余的都藏在妻子的箱子中。
因何振堂即将上省城考乡试,展端娘坚持要与他一同前往安王寺祈福。
烧香完毕,两人听到后院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向老僧打听,老僧说那是钱师爷的家人。
钱师爷原来也是进士出身,十年前因公事出了差错,被削了官职,同窗好友谢裕廷来本县当知县,他也受邀过来做个师爷,常常向人提起以前当县太爷的威风,一味结交富商豪绅,送礼请客,抛撒银子,任谢裕廷及妻子林氏百般劝告也不听。
他因此与谢裕廷心生罅隙,说老友拜高踩低,瞧不起自己,一怒之下,连师爷也不做了,要打道回府,不知怎的,临行前忽然摔了一跤,躺了两日便没了,临终前大骂谢裕廷忘恩负义,勒令家人送自己灵柩回乡,不许收谢裕廷一枚铜钱。
钱师爷膝下有一女一儿,待收殓父亲完毕,囊空罄尽,无法护送灵柩回乡,姐弟二人只得将灵柩寄放在安王寺,到寺旁租了小小两间屋子,姐姐钱小姐做女红,弟弟钱公子到店铺当小伙计,奉养体弱多病的娘亲林氏。
谢裕廷几度亲自送钱银衣物到钱家,林氏都以不敢有违先夫遗命为由,拒绝了他的帮助。
去年谢裕廷高升离开了此地,临行前要遣人护送谢裕廷灵柩回乡,依旧被林氏拒绝了。
如今钱师爷去世已满三年,钱家人日子依旧紧巴巴的,不知何时才能回乡,据说钱小姐在京城一早订有亲事,三年孝满,对方家中来信,催她回京完婚,如不按时上京,婚事就此作罢。
林氏后悔了,可护送灵柩回乡、送女上京完婚,都需要一大笔钱银,起码两百两,无亲无故的,谁有这么大笔钱?
眼看就要耽搁女儿一辈子的幸福,林氏不由心如刀绞,不时来安王寺钱师爷灵柩前大哭,求他保佑儿女,给女儿一条生路。
“唉,天上哪里会掉两百两银子哟。”老僧一声叹息。
何振堂心中好生不忍,望向身旁的妻子,轻声说:“咱们走吧。”
知夫莫若妻,展端娘明白丈夫意思。
以前公婆在世,丈夫豪爽大气,不知帮助过多少落难受困的人,如今,寄居自己娘家,他浑身不自在,总觉得亏待了自己,总想自己过点好日子。方才听了老僧的话语,他定然想帮钱家人,又怕自己恼怒反对,这才赶紧把自己拉走了。
“你打算出多少银子?”展端娘问。
何振堂瞧了瞧她神色,见她面色平静,眸子里并无恼意,不由暗暗自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家境败落,妻子陪伴自己东奔西走,从无怨言,如今自己好不容易筹到一笔银子,立刻又想着送出去,如何对得住她?
“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他们这样,两百两银子,我——”
“就两百吧。”展端娘道。
何振堂大吃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妻子早已看破自己心思,一开口就是两百。
“你向来喜欢帮人,得知他们惨况而不帮,此事会一直压在你心头的,再说,我们不是还有四百两银子吗?”
展端娘握住丈夫的手,轻声道:“行善积德,我这都是为了你,还有他。”
何振堂起初不明其意,见妻子羞答答地低头望向小腹,脑袋轰的一声炸响,妻子的意思,有喜了?
展端娘告诉他,看过大夫,已经有喜两个月了。
何振堂喜不自胜,如果不是担心伤到妻子和孩子,他真想不顾佛门净地,抱起妻子大叫一声。
夫妻二人商量既定,下午一起送钱到钱家。
林氏深感意外,大哭不止:“贤伉俪大恩大德,先夫泉下有知,定然感激不尽。”
她让女儿儿子跪在地上,叩谢两位好心的大恩人,拜他们为兄嫂,说一旦回乡,便卖掉家中田地,遣人送银回来。
夫妻二人扶起他们,让他们尽早启程返乡。
展端娘拔下头上一支金簪,插到钱小姐头上,说:“妹妹快要嫁人了,做姐姐的替你添妆,预祝你们早生贵子,白发齐眉。”
钱小姐感动不已,拉她进房间,给她挑几样绣帕。
何振堂趁机提醒林氏,钱小姐夫家想必早知知道他们困境,写信来催他们上京,却不给他们路费,是否故意为难他们?这门亲事,还是得做好两手准备。
林氏叹息,说自己何尝不知,替女儿先谢过他们了,钱家女儿,不是可以让人任意糟践的,先夫昔日同年与同僚,也不会放过他们。
第二天,林氏带着儿女,带着钱师爷的灵柩,离开了。
何振堂上省城考试,陪他们走一段,每晚住店,都与钱公子同住。
钱公子时年十七,每晚也在灯下看书,写的字也有板有眼,一问,才知道当日谢裕廷再三叮嘱他,不管多辛苦,一定要坚持读书,将来考了功名,才能给娘亲姐姐更好的依靠,三年来他每晚不管多累,都有读书写字。
“其实我们都知道,谢叔叔并没错,可父亲的遗命,总不能不听。”钱公子叹息道。
“你有这份志气,将来定能达成所愿。”何振堂由衷道。
“那是,总得跟着何大哥跑。”钱公子哈哈一笑。
人到省城,林氏带着儿女继续向北,何振堂找家僻静的客栈住下,调养身心,等待乡试开始。
这一日,他刚起床,有位青袍客人来访,自称赵先生,听闻他手中有名人字画,愿以重金收买。
何振堂拱手说赵先生应该误听人言了,自己不过一个穷书生,哪来的名人书画。
赵先生笑笑,提了三个字,许晚舟,八百两。
何振堂手上其实还有九封许伯伯的书信,都压在妻子箱子里。
当初一封书信便从刘大叔手中换了四百两银子,他觉得够了,其余的继续珍藏,毕竟那是父亲与许伯伯的真情所在。
听闻赵先生愿意出八百两银子收买,何振堂吃了一惊,心头升起不祥预感,问许伯伯是不是出事了。
赵先生一怔,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摇摇头,说许晚舟好着呢,上个月还去了温泉行宫。
既然许伯伯平安无事,何振堂便安心了,说自己拥有的书信已经卖给了别人,只能多谢他的好意。
赵先生加价到一千两,何振堂依旧摇头。
赵先生深深看了他一眼,连声说了三个好,拂袖而去。
赵先生走后,何振堂发现,自己桌上一个用了多年的砚台不见了。
那并非什么名贵的砚台,这个小插曲很快便被何振堂抛诸脑后。
乡试后,他随几位同乡秀才一起返乡,刚走到西城门口,遇上一辆大马车,便退到一旁。
车内有人撩起车帘张望,忽然出声喊姑爷。
何振堂定睛一看,车内竟是自己妻子的丫鬟冉冉。
马车停下,接上何振堂,继续往城内驶去。
妻子展端娘也在车内,笑盈盈看着他。
“你们怎么来了?”何振堂又惊又喜。
“不是你遣人接的我们?”展端娘愣住了。
原来,十天前,有人打着何振堂的旗号去展家,说何振堂要等放榜后才回来,怕她等待已久,接她一块去省城游玩几天。
她本来还疑惑丈夫接人怎么没书信,来人拿出一块砚台作为信物,乃是丈夫使用多年的,她这才收拾行李,带了丫鬟冉冉来省城。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为何大费周章要把展端娘骗来。何振堂忽然眼前一亮,想起了赵先生,难道是他为了许伯伯的亲笔书信而做下这些事情?
车在街道上行驶了半个多时辰,直入一个小巷尽头才停下,车下有人等候已久,果然是青袍赵先生。
何振堂事先声明,就算夫妻二人落入他手中,也拿不出许晚舟的书信。
赵先生拱手,请他们原谅,说自己其实不姓赵,姓谢,为感谢何公子大义才出此下策。
姓谢,何振堂忽然想起一个名字:“难道你是谢裕廷?”
谢裕廷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去年晋升,进省城为官,私下仍十分留意钱家动静,得知何振堂赠银两百两送钱家人回乡,十分感动,一定要见一见他,但两人素不相识,师出无名,又得知何家与晚舟道人有交情,便随意拉出许晚舟的名号,想借买书信的名义还他一个人情,谁知何振堂根本不愿意,他这才遣人接了展端娘进省城。
“嗐,你直说便是,何必这样弯弯绕绕的。”何振堂乐了。
“嗐,日后你久居官场,便明白了。”谢裕廷笑笑,留他们在府中,将他们当后辈子侄一样看待。
而何振堂则想起了外出做生意的小舅子,他所做作为,何尝不是为了照顾自己的面子而弯弯绕绕?
过了大半个月,乡试结果张榜公布,何振堂高中举人。
谢裕廷为他摆酒庆祝,送他们夫妻返乡。
返乡当晚,恰好钱公子也来了,说父亲已经安葬,堂兄已经护送姐姐进京完婚,自己奉母亲之命,带着四百两银子来还他。
“哪来的四百!”何振堂怎么也不肯收,向他提起谢裕廷在省城热情招待自己一事。
钱公子明白谢裕廷爱屋及乌之意,顿时泪落如雨,决定回去时前往省城看望谢裕廷。
第二天一大早,展清居然也回来,说在路上遇到个道人,催自己赶紧回来给妹夫妹妹道喜,还让自己捎回来一份书信。
何振堂一看信封上熟悉的字眼,顿时欢喜得叫起来:“许伯伯,是许伯伯!”
展清不明所以,过来贺喜的刘大叔刚刚踏过门槛,听到许伯伯三个字,立刻跑过来道:“是许晚舟吗?我要,我要了!”
所谓重金买字画,乃是展清临行前托付刘大叔帮助姐夫的计谋,见刘大叔如此兴奋,展清推了推他,道:“刘大叔,我回来了呢,戏别太过了。”
刘大叔却说,并非是戏,许晚舟新近得宠,前些日子还奉旨进了温泉行宫,他的字画,千金难买呢。
“不好意思了,刘大叔,千金也不卖。”
何振堂握着信,与妻子相视一笑,再一次发现,世间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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