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发大水,农田都淹了,屋子摇摇欲坠,乡亲们纷纷外出逃荒,孙娘子与儿子也随丈夫外出投奔表兄,谁知经过高碑镇时,丈夫急病死了,草草掩埋于义地。
她一个女人,带着五岁儿子,衣食艰难,进退不得,就算自己不吃不喝,眼前还有儿子一张嘴呢,如何是好?
她在客栈哭泣不止,惊动了老板娘王婆子,说她哭声哀婉,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前街何员外家老太太没了,正雇人哭丧呢,一天三十文钱,不如将儿子留给自己照看,她过去哭丧,一个丧期过来,也能挣点米粮。
一个良家妇人,为了柴米,抛头露面与乞丐等人一起哭丧,何等卑贱,但事到如今,孙娘子也想不到别的挣钱法子,只能含羞带泪,点了点头。
孙娘子去哭丧,想到丈夫身死、母子无依,顿时泪如雨下,哭声虽然不是最响亮的,但一声声的哭得如杜鹃啼血,盖过了众多哭丧名家,引得满场亲友为之心酸肠断,一时何家内外,哭声震天。
何员外想起早年父亲骤逝,孤儿寡母过得何其艰难,娘为了自己能有口饱饭吃,到客栈给过路客人缝补洗衣,多臭的袜子都想方设法洗得干干净净,大冬天的双手冻得跟红萝卜似的,有时候被醉酒客人摸脸占便宜,回家后躲在房间里偷偷哭泣,那哭声,正如那小娘子一般断肠。
“娘啊——”何员外大喊一声,泪水湿透了衣襟。
他吩咐管家,留心那妇人,算她每日五十文。
管家看了看哭得凄切的年轻妇人,身量苗条,但相貌普通,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自家老爷对她另眼相看,仅仅是因为她哭得可怜?
出殡时,孙娘子一路哭着送行,比何家女眷哭得还伤心,沿路不知引得多少人泪涌如泉,纷纷打听那可怜的妇人是谁。
因孙娘子哭得出色,人人都赞何员外孝顺和老太太丧事办得体面,何家除了工钱,额外赏了她二两银子。
孙娘子心中欢喜,压住面上神色,庄重地拜谢了管家与账房先生,请他们代自己多谢主家。
也有家中正在办理丧事的,听说有这么一位哭丧出色的妇人,遣下人守在何家门口,待孙娘子结算完毕领了钱出来,立刻邀请她到自家哭去。
“等等,我先回去,给儿子买顿肉包子吃。”孙娘子道。
瘦骨嶙峋的张家仁握着暖乎乎的肉包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脸陶醉:“娘,是肉包子,真香啊!”
“是,快吃!”
他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撕下一大块,猛地塞进孙娘子嘴里:“娘也吃!”
孙娘子抱着儿子,嘴里嚼着肉包子,她觉得踏实了,就算哭一百场一千场也是值得的。
从此,孙娘子靠哭丧养活儿子,赚到的钱分为三份,一份留作日常使用,两份存起来留作日后携带丈夫遗骨返乡。
每逢年节,她都给老板娘王婆子送礼,再买两份供品香烛,除了祭拜丈夫外,还到何家老太太坟前祭拜,多谢她给了自己和儿子一条生路,求她保佑儿子平安长大,保佑母子两人可以早日返家。
她虽然容貌普通,但一双眼睛噙着泪,水汪汪的,十分动人,高碑镇不少鳏夫光棍跟在她身前身后转,都被她以孝期未满婉拒了。
其中有个身高与她差不多的货郎徐二郎,条件跟别的男人相比差远了,晓得迂回,先从孙娘子儿子张家仁入手,每逢遇上,都送他点小玩意,比如纸风车、陶鸟哨、一把梨干之类,不值钱,却哄得张家仁眉开眼笑,喊他徐二叔。
转眼三年,孝期已满,儿子张家仁八岁,在镇上私塾读书两年了,孙娘子手头也宽裕了些,还清客栈债务,租了一个僻静的小房子居住。
客栈老板娘王婆子前来说媒,说有好几位男人知道她与何员外的事情,不嫌弃她,也不介意替她养儿子,愿意纳她为妾,而勒角巷南北货行谢老板更加不得了,愿意大红花桥抬她进门为继室。
孙娘子只是个寻常民间妇人,从未想过要为丈夫守一辈子的,可听王婆子的意思,外头人都以为自己与何员外不清不楚,她急得面都红了:“我与何员外清清白白的,能有什么事情!我偶尔去他们家一趟,何太太也在场的,何曾见过何员外的面!”
王婆子一怔,勉强笑道:“呵呵,那是老婆子听岔了,你说清白便清白吧,反正他们又不在意。”
听她语气,分明不信,随口敷衍自己而已,孙娘子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自从替何家老太太哭丧后,偶尔何太太也会派人来请她进府,在房间里,大哭一场,据说是因为何员外思念母亲而头痛难以入眠,隔墙听了她的哭声,便能睡上一觉。
她虽然觉得怪怪的,但连何员外的面也不用见,哭一场拿一场的钱,比哭丧还干净利索,便答应了。
因这一场说媒的打击,孙娘子闷闷不乐,加上三年来手头上也存了些钱,便请人算了个日子,起了丈夫的遗骨,带着儿子,雇了辆马车,回乡去。
临行前,何太太遣人送了她一包碎银,因为之前的闲言碎语,孙娘子不想授人话柄,便谢过她的好意,没接那包碎银。
母子两人回乡后,才发现屋子早塌了,田地也早被大伯占了,向族人哭诉,谁也不帮她,说三年不回,谁知道她这些年在外头干了什么,有没玷污张家名声。
八岁的张家仁站出来,大声说自己是张家人,族谱里头还有自己名字呢,凭什么吞了自己的田地,就算告到县太爷那里去,也得把自己家的田地吐出来。
大伯嗤的笑了一声,抛出四个字——哭丧娘子,说她不顾体统,败坏了张家的颜面,还有脸站在张家的地上?
其他族人站在旁边,指指点点,无一人替孙娘子说话。
孙娘子摇摇欲坠,眼前一阵阵发黑。她万万想不到,三年拼生拼死,好不容易回来,族人竟如此看待自己。
有人甚至嚷嚷着要绑孙娘子去浸猪笼。
张家仁怒了,冲到那人面前骂道:“你们同为张家族人,既然知道我娘靠哭丧养活我,为何不伸出援手?三年来任我们母子流落在外,不闻不问,你们也算张家人?我娘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不是靠哭丧挣银子,我早饿死了,她哭得堂堂正正,天地可鉴,比你们清白多了!”
任他怎么说,张家族人都不搭理他,让他滚回高碑镇去。
孙娘子见不是路,拉了儿子就走:
“就算没了他们张家,娘也能养大你!”
当夜,母子两人歇在邻镇小客栈,孙娘子一直立在窗前,任寒风吹乱鬓发。
张家仁蜷缩在被窝里,假装睡着了,其实紧紧盯着她,窗后有张池塘,万一她一时想不开怎么办。
孙娘子回头,慢慢走到床边,给他掖了掖被角,叹息道:“仁儿,睡吧,娘没事,娘还要看着你考秀才,考举人呢。”
张家仁紧紧握住她的手,让她睡在旁边,生怕她趁自己睡着了去做傻事。
孙娘子望着儿子充满忧虑的双眼,他还是个孩子呢,却勇敢地站出来,替自己挡住那群如狼似虎的族人,就是为了他,自己也得好好活下去。
重回高碑镇,街坊们意外,又不意外。王婆子第一个上门,依旧替人说媒,说的是货郎徐二郎。
“以后再说吧。”孙娘子怏怏不乐道。
她依旧哭丧,哭得不仅伤心,还有愤懑,有人说她哭得更高明了。
邻镇一位被贬为庶人的昔日京城高官,闻讯特意请她进府,为自己大哭一场,听完后连连点头,夸了三声好。
于是,孙娘子哭丧的名声更响亮了。
一日,徐二郎拦住她,期期艾艾,就在她不耐烦要走时,递给她一瓶美人霜,说她哭得多,眼皮底下干干的都是细纹,擦了美人霜,能润肤养肤。
“心领了,用不着。”孙娘子撇下他就走。
徐二郎望着她的背影,暗暗怨恨自己嘴笨,满腔的话语没说上一句。
张家仁依旧在私塾里读书,一天傍晚放学归来,躲躲闪闪的,没跟孙娘子行礼先跑进房间。
孙娘子觉得不对劲,拉过来一看,儿子脸上划了两道伤疤,半新的衣服也被勾破了一条长缝。
她又气又担心,问他怎么回事,为何跟别人打架。
张家仁垂着头,默不作声。
孙娘子随手抓过根棍子, 啪啪往儿子腿上打:“娘辛辛苦苦供你读书,是让你去跟人打架的?”
张家仁不出声,也不躲避,老老实实挨了顿打。
“知错了没!”
“儿子知错了。”
“知错了以后怎么办?”
“以后再也不跟别人打架了。”
第二天,也是凑巧,孙娘子从估衣铺买了一件八成新的衣服回来,在一个小巷子里遇到几个半大孩子嘲笑儿子,问他哭丧棒呢,为什么不拎根哭丧棒,儿子双手握拳,牙齿咬得格格响,看也不看他们,快速从巷口冲过去了
孙娘子终于明白昨日儿子为什么打架,无力地依靠在墙边,泪落纷纷。她不怕被人瞧不起,但儿子是她命根,怎能让人瞧不起?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家里,被徐二郎拦在门口:
“孙娘子,我、我愿意照顾你们母子两个,真的,我把家仁当亲儿子看待!”
孙娘子摇了摇头。
她开始洗衣缝补。
王婆子来看她,握了握她的手,感叹她原本白白嫩嫩一双手如今粗过砂纸了,劝她嫁人。
张家仁也劝她改嫁,比如徐二叔就很好,知道自己被欺负,找那群孩子,先威逼,再利诱,他们再也不欺负自己了,反而经常跟在自己身后转。
张家仁说:“三年多,够了,张家那群吃人的家伙,就算你做得十足十,甚至将一座牌坊捧到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觉得你好的。”
孙娘子依旧摇头。
她只是个寻常女人,哪里想过挣什么贞节牌坊,儿子前程最重要。自己哭丧,儿子被嘲笑被打,如果自己改嫁,他岂非又被人欺负?
何家曾经派人来请她进府哭一哭,她说哭不出,不去了。
过了半年,何员外的太太病重,专门请孙娘子进府,开口就问她为何一直不改嫁,是不是在等一个人。
孙娘子摇头,说自己只想养大儿子,其他的不曾想。
“他呢?你没替他想过吗?”何太太指了指隔壁。
孙娘子顿时气恼,说她这么说,既看低了自己,也侮辱了何员外。
何太太愣愣的沉思片刻,说:“我还以为你们——算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们以后,要好好的。”
不久,何太太病死了。
何府管家前来请她去带头哭丧,孙娘子拒绝了,说自己已经改行,不再哭丧,请他另找贤能。
管家回去禀告何员外,何员外说算了,找别人。
王婆子得知后,叹息不止,说孙娘子白白错过了大好机会,换了别人,还不上赶着粘紧何员外?
孙娘子并不搭理她。
过了半月,张家仁去找徐二郎,说娘准备改嫁了。
“嫁谁?”徐二郎吓得脸都白了。
“我挑的,你说还有谁!”张家仁两眼亮晶晶望着他。
徐二郎瞬间明白过来,敲了下他脑壳,道;“不枉二叔疼你啊!”
十年后,张家仁并未中举人、中进士,而是当了一名普通的店铺伙计,娶了一位普通女子为妻,每逢年节,都和妻子拎着礼物,一块回去看娘亲与继父。
孙娘子又生了一子一女,都视张家仁为亲大哥,一见面就抢着抱他的腿。
孙娘子看着他们闹,双颊隐隐带着微笑。从前种种,仿佛已是前世,隔得很远很远了,有夫疼爱,有子孝顺,她已经很久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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