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春天,有位姓乌的中年生意人新到京城,在牙人的介绍下,以很低价格买下所大宅院,自以为捡了大便宜。
那宅院原是庵堂,前身是于大将军故宅,于大将军在边关被部下诬陷,含冤自尽,妻女舍宅为庵,出家为尼。后十年,妻女陆续病死,庵堂失修,被官方收回,一番大修后,赐给新宁公主与驸马。但两人婚后不久,公主酒后错手把驸马杀了,自己也悬梁自尽。
这宅,成了凶宅,猫叫狐爬,人迹罕至,就连大白天从门口经过,都觉得阴阴森森的背脊生凉,哪里有人敢住?连带它附近的屋子房价也比周边跌一半多。
乌员外买下了这丢荒近二十年的宅院,不惜重金,加以改建,古树参天,奇花盛开,溪流池塘,亭台楼阁,鬼宅从此焕然一新。
乌员外接连请了几次客,环境清幽,菜肴稀奇,器具精洁,就连陪伴的乐伎舞姬都格外出色,请的又都是些世家的落魄子弟、地痞流氓,在他们的宣扬下,鬼宅一洗旧名,成为京城里头有名的宴客之地乌家花园,常有人在此摆酒请客。
花园东边花树繁密,很有自然之态,却不可往,据说那里有新宁公主的幽魂时常出来游荡,有时候大白天也出来。
有人问乌员外,乌员外嗤之以鼻,说都是无稽之谈,那边花多树多,还未想好如何规划而已。
一次,徐首辅孙子徐有吉在乌家花园宴客,酒后腹胀,拉着乌员外侄儿乌景文跑到花园东边僻静处,刚撩起袍子,忽然看到前方树上有长发女子白衣飘飘,凌空而行,顿时吓得尿了半裤子。
白衣女子似乎听到了动静,回头望了他们一眼,幽幽叹了口气,问:“驸马呢?”
徐有吉酒都醒了,在乌景文的搀扶下,连滚带爬,跑回人群那边,猛喝了两大杯酒。
他所宴请的客人都是公子哥儿,向来喜欢逗猫弄狗,无事生非,见他面色仓皇,半身污痕,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忙问怎么回事。
乌景文生怕从此坐实鬼宅之名,摇摇头,不敢说出真相。
众人怎么肯就此放过?一再逼问之下,徐有吉大着舌头说:“东边有、有鬼,新宁公主!”
众人听闻新宁公主出现,好奇心大起,呼啦一声纷纷跑向东边,要一睹公主风采。徐有吉则死也不肯再去,在乌景文的陪伴下,换了一套衣服,如非自己就是主人,早撇下众人回家了。
众人一番搜索,不见异样,正要离开,忽然有人大喊一声:“那是什么!”
那人乃是近年来特别受宠的陈大将军的小儿子陈再兴,年方十五,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上个月一时兴起,曾经一个人跑进山里猎白狐狸,想给他爹做一件狐裘。
此刻,他却脸色发白,身体不住颤抖。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众人发现,在右前方的松树离地三丈多高处,挂着一长条白色破布,随风一飘一飘的,十分吓人。
想到刚才徐有吉所言,众人判定,那便是新宁公主勾下的裙子一角,许了二十两的重赏,一个仆人爬上树去,勾下破布,扔给众人研究。
破布颜色黄旧,明显在树上日晒雨淋久了,底下还连着两截篾条。
众人看了又看,不明所以,各说各的。
陈再兴说那应该是风筝上勾下来的。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都夸陈再兴好一双慧眼。
陈再兴全然忘了方才自己吓得魂不守舍,一拍胸口,道:“那当然,也不看看小爷是谁!”
“方才可能徐有吉那小子看错了,什么新宁公主,都是鬼扯!”
“是啊,也不看看他方才那样子,尿裤子,哈哈!”
……
众人哈哈大笑,拿着这风筝破布,回到座位,有意再锉一锉徐有吉。
乌景文暗暗松了一大口气,重整宴席,再上酒菜,歌舞又起,好不快活。
事后,乌景文战战兢兢,将此事告诉了叔叔乌员外,说当时自己和徐有吉看得清清楚楚,绝不是什么风筝,真的是有个长头发的白衣女子凌空飞过,可吓人了。
乌员外虽说只是乌景文父亲的义弟,无妻无儿女的,一向挺疼爱侄儿的,就连到京城做生意买房子,也带着乌景文在身边。
这回乌员外却一反常态,满脸严肃训斥了他一顿,说他们两人定是看花眼了,皇城里哪有什么妖魔鬼怪敢作祟。
不仅如此,他还把乌景文拖到当时所谓遇到白衣女子的地方,高声朗诵了一遍《正气歌》。
花木丛里毫无动静。
乌员外告诉乌景文,人生天地间,站得直行得正,哪有什么妖魔鬼怪,人比妖魔鬼怪厉害多了,真要说阴毒凶狠,某些人啊,远远超过鬼。
乌景文似懂非懂,暗中决定,一定要把《正气歌》记熟了,到时候就像叔叔一样,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
此事很快在京城里传扬出去,起初说新宁公主念念不忘自己的金银财宝,越传越不像话,甚至传出徐有吉被新宁公主看中,要拉他去做驸马,幸亏陈再兴大展神威,打败新宁公主,将徐有吉夺回。
本来民间就对于大将军含冤自尽、新宁公主含糊惨死念念不忘,此事一出,当年旧事又被一一翻了出来。
新宁公主是皇帝的亲姑姑,二十多年前先皇曾经想废了皇帝的太子之位,改立钱贵妃的儿子为太子,是新宁公主据理力争,并请皇太后出面,朝堂里于大将军等朝臣也齐齐上书,这才逼得先皇改变了主意。
后来于大将军自尽,新宁公主惨死,当时身为太子的皇帝也两度中毒,吐血不止,皇太后将他接到身边,这才保住了他性命,不久钱贵妃难产而死,太子之位便再也没变换的危险。
新帝去年登基,一直依照先皇旧例办事,民间纷纷在猜测他什么时候翻旧案,洗冤屈,什么时候把刀砍向徐首辅、陈大将军。
徐首辅儿子闻讯,将徐有吉狠狠训斥了一顿,罚他一月内不许外出,又下令家中上下瞒得严严实实,万万不可让老太爷知道,自从去年新帝登基,老太爷整日战战兢兢,仿佛头上悬了一把刀,随时斩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再兴的父亲陈大将军陈勇则将儿子召来,问究竟怎么一回事。
陈再兴听到传闻,原本不高兴,但一听到自己大展神威斗新宁公主,还救了徐有吉,不由眉飞色舞,嘴角都咧到后脑勺了。
陈大将军见他这副模样,完全不晓得事情严重性,暗暗头痛不已。
世人皆知,当年徐首辅与自己都是站在钱贵妃那边的,如今皇帝登基,坊间传闻将徐首辅孙子、自己儿子与新宁公主拉到一块,是偶然巧合,还是有心人的故意所为?
陈大将军再三嘱咐了儿子,吩咐手下去查,要查清乌员外的底子,看看是不是他在背后搞鬼。
过了几日,京城里又传出新流言,说乌员外之所以买下鬼宅,乃是为了挖宝,挖于大将军的宝藏,或者新宁公主的宝藏,而且流言从徐首辅的孙子徐有吉那里偷偷流出来的。
原来,自从上回酒后被白衣女人吓到尿了裤子,徐有吉一直想挽回颜面,这几日老是带着猪朋狗友往乌家花园里转悠,名为请客喝酒,其实查探会不会是别人搞鬼吓唬自己。
他查了几日,妖魔鬼怪没找到,却发现了一个蹊跷的地方,花园里一个名为沁雪的亭子位置变了。
其他朋友不相信,纷纷取笑他,说怎么可能,亭子还能长脚了?
徐有吉与朋友打赌,暗中做好记号,第二天来看,果然沁雪亭不在原处了,反而移到了一丈多远的地方,原处新种了丛一日三变芙蓉花。
这群公子哥儿开始疑心乌员外,将乌景文找来,旁敲侧击,多番打听,发现乌景文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叔叔到京城来做生意赚钱,乌家花园,便是他的第一桩生意。
徐有吉猜测,乌员外他们在挖宝。
这事不知怎么的传到了陈再兴耳朵里,他心痒难当,偷偷爬墙离开了家门,找徐有吉等人。
徐有吉等人正好在商议。
他们暗中收买乌家花园的仆人乐伎,听闻乌家有个规矩,一旦天黑挂起红灯笼,仆人们就得乖乖呆在各自屋子,不许随意走动,半月前有个姓孙的花匠喝多了汤跑出房门撒尿,被抓了,从此不知去向,后来听说被毒哑了卖到了城南花木场里干苦力。
“这样古怪,乌家花园定有秘密!”
陈再兴自告奋勇,带手下去城南搜遍大小花木场,找到了那个被毒哑的孙木匠,给了他一百两银子,用点头摇头的方式,终于找出了乌家花园的大秘密——乌先生带人在府中到处挖宝,据说地下有密道与藏宝窟,藏着当年官府没搜查到的宝藏。
陈再兴向来仗着家世肆意妄为,但也知道轻重,当然不想与徐有吉他们分享这个财宝秘密,直接回家找父亲,要他去拿捏乌先生,趁机把宝藏拿下,发一笔横财。
陈大将军屹立朝堂已久,不可能听风就是雨,嘱咐儿子在家不可外出,又派出一批手下,去收买,去打听。
手下偶然在赌坊发现乌家一个二管家拿出一支金钗抵债,金钗品质上乘,做工精巧,分明是内造之物,便花重金买下金钗,又在赌坊外僻静小巷拦住二管家,软硬兼施,终于从他嘴里挖出了乌家的大秘密。
原来乌家原本也只是县城里普通财主而已,去年从河里捞起来个妇人,妇人受了重伤,奄奄一息,从怀里掏出张藏宝图,说是京城里新宁公主府的藏宝图,便死了。
乌家想发大财,便变卖家产,让乌先生上京城打听,买下鬼宅,名为改造,其实挖宝,这些日子陆陆续续也挖到了几只箱子,箱子里都是好东西,可离藏宝图里头所标记的藏宝库,还差得远呢。
乌家普通商人而已,在京城无根无基的,要宝藏,就得下手快。新帝去年登基,迟早会清算旧账,不如自己趁机捞一笔,然后主动上书辞官归里,君臣彼此面子上都好看些。
陈大将军不过斟酌了片刻,立刻吩咐手下,待天黑后潜入乌家花园,制服乌先生等人,取而代之去挖宝。
谁知徐有吉等人见陈再兴一去不复返,事关宝藏,他们立刻也去城南花木场搜寻,没见到被毒哑的孙木匠,听说被人带走了,听其形容,带走他的人就是陈再兴。
几位公子哥儿浪荡归浪荡,毕竟家学渊源,一听这行为,便明白个中大有蹊跷,想必乌家藏有宝藏这事,是真的。
徐有吉飞也似地跑回家向父亲禀告,他父亲任职工部,正巧最近几日被上司查出公事上闹了亏空,逼着拿钱填补呢,一听此事,简直是瞌睡来了枕头,欢喜得一蹦三尺高,早忘了之前叮嘱儿子不可与新宁公主扯上关系,好容易盼到天黑了,立刻带人前往乌家花园。
陈家人先到,一拿出手中兵器,乌家上下便乖乖投降了,自动绑住了手脚,蹲在地上。陈家人正得意他们懂得好歹呢,徐家人也翻墙来了。
夜色朦胧,两帮人脸上又蒙着黑布,徐家人并不知道眼前是陈家人,陈家人也以为徐家人是乌家的援助,两伙人在园子里打得不可开交,死的死,伤的伤。
忽然铜锣声大作,无数人分布在乌家花园各处大喊:“抓贼呀,抓贼呀!”
陈、徐两家人一怔,这才发觉,之前乖乖主动自己捆自己的乌家人,居然趁他们打得热闹的时候,溜走了,还分散开来,这一丛,那一丛,敲起铜锣大喊大叫。
乌家花园自从焕然一新,洗脱鬼宅之名后,周围住宅价格随之节节高升,附近新搬来了不少住客。铜锣声一响,他们纷纷拿着火把棍棒菜刀等杀出来,将乌家花园围得水泄不通。
徐、陈两家仆人无处可逃,只能束手就擒,都不敢说出自家名号,结果徐家人报了陈大将军府的名号,而陈家人则报了徐首辅家名号。
乌先生慢悠悠走到众人面前,道:“你们持械上门打劫,罪大恶极,我看不管陈大将军还是徐首辅,都保你们不住了。”
火把映照下,乌先生悲欣交集,泪光闪烁,而其他围拢的乌家仆人或者附近住客,也个个面容哀戚,两眸带泪。
“于大将军,你可看清了,这便是当年害你们的徐、陈两家人!”乌先生高喊道,乌家花园内鸟儿纷纷飞起,呀呀盘旋飞了一圈,又落入花树丛中。
徐、陈两家手下面如死灰,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都以为自己是黄雀呢,原来不过是螳螂,早在人家局中。
第二天一大早,昨晚的事情传开了,朝堂轰动。
皇帝雷霆大怒,斥责了徐首辅与陈大将军不念皇恩,居心叵测,教子不善,纵下不严,持械入室,行凶放火,骇人听闻,自己本来念在他们多年服侍先帝,想让他们体面回乡,如今闹成这样,索性交给大理寺严查。
一直悬在头上的大刀终于落下,还是自己亲手落下的,徐首辅与陈大将军面如死色,瘫倒在地。
转眼六月,徐、陈两家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新宁公主其实是被陈再兴所杀,所谓杀夫后自尽乃是钱贵妃他们泼的脏水。
于大将军冤屈被雪,乌先生大摆筵席,请被毒哑的孙花匠上座,其余手下与附近住客纷纷跪倒。
他们都是于大将军的旧属,当年于大将军含冤自尽,虽然他们想方设法暗中照顾于大将军的妻女,还是接到了她们的死讯。
二十年来,他们被贬的被贬,隐退的隐退,散落天南地北,但心中有个共同的信念,替于大将军洗脱冤屈,渐渐变换身份,住在于家旧宅附近。
多谢乌先生与孙花匠的筹谋,借助所谓的闹鬼事件与藏宝图,徐陈两家自动上钩了,给了新帝最好的发作契机。
乌家花园里满塘荷花开得正好,酒香,荷花香,众人一饮而尽。
清风徐来,荷叶田田,荷花摇摇摆摆,乌景文气爽神清,望着眼前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庞,望着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叔叔,想起当初叔叔说的话。
人,行得正立得正,确实比妖魔鬼怪厉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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