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年间,青桐镇方员外重修老宅。匠人们说书房外两根柱子被白蚁蛀朽了,恰好青桐镇高官陈舒后人拆除书房修花园,有两根柱子出卖,便买来更换。
自从换了柱子,方员外儿子方旭新发现,书房里常有奇怪的事情发生,比如砚台无人磨墨而墨汁丰盈,看过的书无人收拾而排列整齐。
他问过侍奉的小厮,都说无公子命令,不敢擅自进入书房收拾。
方旭新感觉不对劲,一天中午特意假装在书房矮榻睡着了,想看看究竟是谁在搞鬼。
过了半晌,书房的门轻轻响了一声被推开了,接着哒哒哒两串细碎的脚步声从房门走过来,在矮榻前停了停,似乎两个人蹑手蹑脚走近,在打量他是否真的睡着了。
方旭新努力控制着一呼一吸,生怕惊动了身前的人。
“嘻嘻,主人睡着啦。”一个娇脆的女声道。
“你看看,满地乱抛书,还不赶紧收拾整齐?”另外一个声音似乎年岁稍大,轻柔而略带庄重。
“知道啦——”第一个声音响后,脚步声加快了。
方旭新眯缝着眼睛,看到一红一绿两个年轻姑娘屈膝下蹲,探手收拾地上抛撒的书本,一一放在书架上,位置与平日自己所放的丝毫不差。
接着,她们两人分工,一人扫地,一人研墨,沙沙沙,沙沙沙。
方旭新一时冲动,突然坐起,朝两位姑娘道:“多谢两位小姐垂青,方某受宠若惊。”
那位浓眉大眼的红衣娘噗嗤一声笑了,说:“原来方公子在守株待兔,我们姐妹倒上了你的大当。”
另外一位绿衣姑娘无奈,上前行礼,自称姐妹二人姓陈,真身乃是多年柱子,吸收日月精华,又聆听读书声声,感受圣人教诲与浩然正气,五十年前得以化为人形,可惜陈舒高中进士后,在朝为官,家中子弟骄奢淫逸,懒读诗书,姐妹二人灵力渐衰,容颜凋零,幸得方公子搭救,重焕生机,扫地研墨,不能报大恩之万一。
方旭新听说她们二人是柱子成精,起初吓一跳,生怕她们要凶相毕露,再听下去,不由为陈舒后人断了读书根子而惋惜,再听她们姐妹二人连声感激,看着她们双双泪光盈盈,不由心潮澎拜,拍着胸口道:“有方某在,一辈子读书给你们听。”
陈氏姐妹眉开眼笑,双双下拜。
两位姑娘,声音娇脆、年岁稍浅的自称卷儿,温柔细腻的则叫阿简,都视方旭新如兄弟,照顾有加。
方旭新原本也有一帮酒肉朋友,时常外出游玩,吃吃喝喝,见陈氏姐妹对自己如此看重,不敢放松,生怕对不住她们,一改常态,拒绝了一个又一个朋友的邀约,除了吃饭睡觉,几乎都呆在书房里。
朋友们纷纷写信来,有问他身子如何的,有冷嘲他近日来“养在深闺人未识”的,也有暗讽他准备考状元的,他连信也没回,只打发小厮上门说一声静心读书没空外游。
久而久之,酒肉朋友几乎都与他断了往来,反而是几位好读书的同窗,与他渐渐亲近,有时候也上门讨论诗文学问。
方旭新与同窗讨论中,逐渐发现自己的不足,想到陈氏姐妹当年聆听过陈舒读书的,自己若马虎了事,只怕她们不放在眼内,越发用功读书写字,要与年轻时候的陈舒争个高低。
卷儿性格活泼,有时候会与他泼茶赌书,看看哪句诗文在哪本书第几页第几行,阿简则说这些都是小孩子闹着玩的,读书,不是死记,得活学活用,否则只是两脚书橱罢了。
方员外起初见儿子与往日大不相同,还以为儿子中了邪,几次偷偷趴在书房窗外打探,发现儿子除了读书写字,再无其他,房内也并没有自己之前想象的什么美婢小妾之类,不由心感欣慰,觉得儿子终于长大了,懂得前程重要。
其实,陈氏姐妹早已发现方员外的异常举动,他还离书房十丈远呢,她们已经意识到他走过来,提醒方旭新用功读书,两人也藏了起来,方员外又怎么会发现破绽呢?
第二年,方旭新到省城参加乡试,高中举人。
方员外喜不自胜,大摆宴席请客,又请来县城有名的戏班子凤喜班,在青桐镇庙门口的戏台连续演了三天三夜的大戏。
方旭新借口醉酒头痛,避在书房里,与陈氏姐妹聊天,听她们谈起陈舒年轻时候的往事,才知道原来陈舒年少时也曾误入歧途,好酒,嬉游无度,后来偶遇当年不得志而隐退的大将军霍彤,受他点化,才幡然醒悟,从此埋头读书,最终走上仕途。
方旭新也曾听过霍彤旧事,对他颇为敬仰,但霍彤郁郁不得志,常年酗酒,一次与老部下重逢,喝酒三坛,吐血身亡,他无子孙,由老部下收殓埋葬,无碑无坟头,世人都不知道他葬在何处。
他便问陈氏姐妹可知霍彤葬在何处,自己想要去祭拜一番。
陈氏姐妹说,霍彤起初葬在青桐镇北面的青桐山半山腰,后来陈舒得知,从京城赶回,将他骸骨送回直隶老家安葬,买了四百亩祭田,送给他侄儿,四时八节,香火不断,你若要祭拜,将来赴京春试之后,可以去他老家祭拜。
三人又讨论了一下陈舒与霍彤两人生前的事迹,不胜感叹。
方旭新说,陈舒如不遇上霍彤,未必是世人熟知的陈舒,自己如不遇上陈氏姐妹,绝不是今日的方旭新:
“陈舒不负霍彤,方旭新也绝不负你们姐妹。”
卷儿格格而笑,说将来他当官了,不知天南地北,难道要背着两根柱子一起走?
方旭新正色道:“有何不可?去到哪里,你们都是我书房的柱子!”
卷儿斜眼,大有不信的意思。
阿简则拉着卷儿盈盈下拜,说:“多谢公子大义,只需十年,我们姐妹修炼成功,便可离柱子漫游。”
三人就此定下十年之约。
第二年,方旭新到京城考会试,在客栈中遇上一对来自直隶的霍氏兄弟,相处甚好,成为好友。
他说自己对霍大将军十分敬仰,有意在试后到霍大将军老家玉田祭拜,问霍氏兄弟可知道玉田。
霍氏兄弟起身,作了个长揖,说霍大将军乃是他们的曾叔祖父,多谢他一番心意,试后亲自带他前往玉田。
原来自从霍彤不得志,霍家败落,得陈舒相助,亲人们依靠四百亩祭田,衣食无忧,便送子弟读书,几代下来,改武习文,陆续也出了几位举人一个进士。
会试结束,三人都落榜,便骑马直奔玉田。
方旭新在霍大将军坟前一番祭拜,想起他波澜壮阔的一生,想到他与陈舒的交情,想起霍家东山再起,陈家子弟则嬉游无度,不由仰天长啸,怆然泪下。
霍家兄弟感激他一番诚意,带他游历半月,拜访了玉田好几位名儒。
方旭新得此机缘,眼界大阔。
其中有位名儒程鹿崖要留他在身边学习,方旭新说蒙先生青眼相加,感激不尽,但家中有点琐事,得回家处理一下,很快便归来。
程鹿崖摇摇头,本以为他是牵挂家中娇妻美婢,谁知道方旭新快去快回,回来时身边既无娇妻也无美婢,只带了两根柱子。
程鹿崖目瞪口呆,方旭新请他见谅,说自己读书习惯了两根柱子相陪。
程鹿崖摇摇头,说读书人多有怪癖,爱花好酒的常见,喜欢柱子的倒是第一次听说。
方旭新将两根柱子安放在房间内,日夜相伴,书声琅琅。
两年后的一天,陈氏姐妹忽然向他辞行,说得公子相助,姐妹二人已经可以离柱远行,先出去见识见识,希望公子替自己保护好柱子。
方旭新虽然舍不得,但人家姐妹二人困在柱子边上百年了,难得可以远游,怎能困住人家的脚步?他便点头答应了,让她们安心游玩去。
陈氏姐妹起初在玉田周边游玩,继而范围扩大到整个直隶,每次回来,两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都感叹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一次,姐妹两人出去了十天还未回来,方旭新担心不已,生怕她们被哪个道士和尚收了去,要找,不知道她们去了何处,也无从找起。
他牵肠挂肚,坐立不安,先生程鹿崖看出来了,问他是否喜欢上哪个女子了。
方旭新尴尬地摇头否认,心头不禁浮现出卷儿与阿简两人的面容,一个活泼,一个温柔,这些年自己与她们朝夕相处,有时把她们当姐妹,有时把她们当老师,从未有过半点亵渎之意。
程鹿崖这么一问,他忽然觉得,陈氏姐妹宛如青蛇白蛇,可惜她们心思单纯,从未想过要找一个许仙。
又过了两日,陈氏姐妹归来,疲惫不堪,容貌也憔悴了几分,说自己沾惹红尘久了,心也野了,只顾玩乐,差点忘了回家。
“可是姐姐,那个孟公子一面念诗一面喷火,真的好有趣!”卷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脸上肌肤忽然掉了几块,变得斑驳不堪,阿简连忙替她掩住面庞,又请方旭新念书。
方旭新念书,心神不宁,念得磕磕绊绊的,抬眼见阿简目光中带有几分责怪,连忙静气凝神,专注念书。
过了两日,卷儿容貌恢复了,居然趁阿简熟睡,偷偷跑了。
阿简醒来,勃然大怒,说她真的心野了,一味贪玩逗弄那个孟公子,殊不知京城能人异士甚多,一个不小心,只怕被人抓了去。
阿简出去找人,过了三四日,拎着卷儿回来了,卷儿奄奄一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阿简则失魂落魄,一进门就摔倒在地,两人同时都不见了。
方旭新心中暗暗叹息,高声诵读,努力替她们积攒灵力。
怕自己一人力气有限,他干脆将两根柱子立在书院中,听更多人念书,期待陈氏姐妹尽早恢复,可半年过去了,陈氏姐妹毫无动静,不曾出现过。
此时,程鹿崖与霍氏兄弟隐约也知道了他与陈氏姐妹的事情,程鹿崖不训斥他什么怪力乱神的,只劝他好自为之,霍氏兄弟则时不时劝慰他,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她们总会出现的。
第二年,方旭新与霍氏兄弟高中进士,离京外出做官。
方旭新想起十年之约,要带两根柱子走,霍氏兄弟劝他,为官者事多且杂,很难静心读书,不如留她们在书院,日日可以聆听读书声,有助于早日恢复。
方旭新一想也有道理,便到两根柱子前辞行,告诉她们,不管意见如何,希望她们告诉自己一声,如果需要自己带她们走,自己便带她们走。
当夜,他在房间里等了许久,都不见陈氏姐妹出现, 等着等着,竟趴在桌面睡着了,梦见陈氏姐妹出现在自己眼前,说十年之期未满,原本不应抛下自己姐妹的,但书院中读书人多,更有助于自己恢复,就让她们留下吧。
方旭新猛然惊醒,房内寂静无声,烛火昏暗,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身影。
他长叹一声,无意中发现桌上书本整齐,砚台中水汪汪一滩墨汁,明显是新研磨的,几乎疑是梦,掐了自己一把,痛得厉害。
原来不是梦。
那梦里陈氏姐妹所说的,便是真的了?
他怅然若失。桌上忽然飞来一张纸,架上毛笔飞起,蘸了墨汁,在纸上慢悠悠写下两个字:保重。
那是阿简的笔迹。
方旭新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了:
“保重,你们也记得保重!”
从那日起,方旭新再也没见过陈氏姐妹。
十年后,他调任回京,特意带着妻儿去玉田祭拜霍大将军,拜见程鹿崖。
他妻子站在书院中那两根柱子前,仔细打量了一番柱子,问:“这便是你常提起的陈氏姐妹?”
他两个儿子也好奇地抱住了一根柱子,问:“爹爹,我抱的是阿简姑姑还是卷儿姑姑?”
方旭新仔细一看,脸色大变,两根柱子并非之前的柱子,而是新柱子。
程鹿崖告诉他,上个月二十一的晚上,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如注,有闪电打在两根柱子上,两根柱子像有了生命似的,忽然从土中拔出,凌空而起,直奔南边而去,转瞬不见了。
方旭新望向南方,想必陈氏姐妹去南方游玩了,没有遇到她们,自己不是现在的自己,没遇到自己,她们也会遇到别人。
希望她们遇上更好的书生,拥有更丰富的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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